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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张伯驹的观剧诗

一九七八年七月,香港中华书局印行张伯驹先生《红毹纪梦诗注》。余得作者朱笔校正本一册,视为珍藏。出版说明中说:

“张伯驹先生晚年因回忆自七岁以来,所视乱弹昆曲,其他地方戏,以及他所演的昆乱,并戏曲的佚闻故事,写成七绝句一百七十七首,更补注,名《红毹纪梦诗注》;其后更作补遗,计二十二首,附于篇末,一并送交我局出版。这部《诗注》对于研究中国近现代戏曲史者不无裨助,故予出版,以供读者参考。”自然,书中也提供了不少民俗史料。

我是爱读观剧诗的,觉得这种竹枝词比较通俗、风趣,有生活气息。特别是本事或补注,完全可以作为随笔小品来读,其中不少掌故和民俗,从诗的本身倒难以掌握,反不如读本事或诗注有兴趣。

我不想评论张伯驹先生的诗作,而且张先生的诗作主要的也不是这本观剧诗。他还有诗词专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他的诗注。

请看七十多年前北方的社会上京剧有多大的影响,当时作者在天津下天仙剧场看杨小楼的武生戏《金钱豹》,其中亮相扔叉,大喝一声:“你且闪开了!”风靡全城,大街小巷,“闪开了”之声不绝于耳。老“天津卫”喜爱京戏,热爱演员的那种豪放劲儿,全写出来了。此外,也写了风俗。看戏时正值端阳,街上人力车的车把上都插着黄蓝颜色的野花。这同住户人家门前挂艾叶一样,为了避邪和追求吉祥。现在人力车早已绝迹,车把上插花的风俗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伶人孙菊仙,天津人,是程长庚三弟子之一。另二人是汪桂芬、谭鑫培。天津观众多呼孙为“老乡亲”。某年孙赴烟台唱戏,反应冷淡,孙唱《空城计》时,易“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唱词为“我面前只可惜对牛弹琴”,台下大哗,最后闹得只好在台上磕头赔礼。当地的天津观众不平,约定对方找一地方说理,武打文打,概所不计。乡人义气,保护演员的热情,以及强悍的性格,正是旧时天津的民风。原诗是这样写的:“洪钟韵响落梁尘,三派程门一继人。七十二沽新子弟,无时不道老乡亲。”如果不看诗注,也许难以明白究竟。

张先生与袁世凯有亲属关系,接近宫廷轶事。关于西太后和光绪皇帝的矛盾,通过平时宫内庆宴演戏也反映了出来。“供奉内廷最有名,时时涕泪感恩承,慈宫亲点天雷报,演与今皇默默听。”慈禧专点谭鑫培唱《天雷报》,以刺光绪“忘恩负义”、“不孝”,云云。我想,这样的细节,若在戏剧电影里用以表现人物的性格也是很生动的。

上海流氓头子杜月笙家祠落成,约余叔岩去唱堂会。余不从,杜使出流氓手段,派人传话说:“如不去,此生休想再到上海滩。”

余叔岩回答: “宁此生不到上海,也不去杜家演戏。”这让我想起艺人盖叫天也坚不唱堂会戏的事。伶人风骨,于此可见。诗中写道:“笑他势力岂能移,直节干霄竹是师。纵使沪滨难再到,不来出演杜家祠。”张伯驹从余叔岩学过戏,也演出过多出余派戏,所以一本《红毹纪梦诗注》,后半部分多记余叔岩教戏的事。那是余叔岩自己未及完成的经验总结,非常重要。

也许正因为作者忠诚地师崇余派,而对言菊朋、周信芳、马连良则略存门户之见。特别是对呼为“外江派”的南方的京戏更语多轻蔑,证明他确有偏见。

《红毹纪梦诗注》间有错记失实处,已有高明指出。作者的自序写于一九七四年冬,四年后书印成。又四年,即一九八二年二月作者病逝北京,这部书也就成为他留给世人最后的纪念。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