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慷慨竹枝词》,我所得的是宣统二年(一九一○年)石印本,琉璃厂开智石印书局刷印。真的是薄薄的只有几页的小册子。作者吾庐孺,显然是个化名。他在序言里自称: “仆本闲人,诗无佳句,未尝问俗,曷敢为词?今春风鹤满天,四郊多垒,抚膺之叹,慷慨生焉。于是运龙蛇于掌上,抒垒块于胸中……”顾名思义,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所写的内容意旨有偏激,大雅所难容。“慷慨”二字正好道出这不是一部只写风俗民情的竹枝词,而是着重抨击社会现实的。翻开书一看,果然有不少题目涉及当时的政治风云和官场生活,甚至写到党会活动。作者在写作时的这种浓厚的政治趣味,让我们联想起清末谴责小说的流行。这也是时势所造成的吧。有些时事性的竹枝词,内容已不限于京华一地了,不过可以看出作者的目光所及,多少表现出清末社会的动荡,如《浙江抢米》、《皖北人相食》、《广东督署被焚》、《吉林大火》
等。这类竹枝词显然写得比较空洞,只是记录事件,起个报道的作用,至少作者不能亲历其事。然而写北京的,就生动得多。如写东交民巷六国饭店的一首,那是当时北京最现代化,最豪华的一家国际饭店。作者不是猎奇它的洋味和新鲜,而是非常犀利地讽刺了清廷官员们的丑态: “海外真奇费客猜,两洋风味一家开。
外朋座上无多少,红顶花翎日日来。”这是对清末官场生活的写照。现在六国饭店的建筑仍然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当然谈不上豪华了,早已被新的高级饭店所代替。但是,如今有人是否亦染上了当年官场的遗风呢。
对于当时已经吹到我们古国来的一些新名词,作者也语多讽刺。如写《国民》: “当兵纳税是当然,何必要求分外权。国有一钱民一血,犬羊牛马有谁怜。”又如《行动自由》一首: “行动于今说自由,欧邻美土复何尤。请看一品当朝者,屠戮人民似马牛。”又一首《大清银行》,把清廷的贪污腐败作了无情的揭露:
“银行柜里却无金,底事难言直到今。一易监督亏一次,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些,大概就构成他在书名上冠以“慷慨”二字的根据了。写京城风物的,有几首也很好,因为不仅记录民俗,更对世态人情有所褒贬。如《马车》一首:“驷马高车意气横,飘风暴雨路中行。从来权势都如此,倾轧苍生总不停。”写《人力车夫》,则带有一种嘲讽的幽默感: “短小轻盈制自灵,人人都喜便中乘。
自由平等空谈说,不向身前问弟兄。”此外,还有写电灯、自来水、火车、电话、电线、飞艇……这在当时都是新鲜事物,人们都乐于歌吟。这种风气沿袭了好久,我们读民初的一些竹枝词和笔记,少不得会碰上这些题目。
作者吾庐孺究竟是谁,路工同志在把本书辑入《北京竹枝词》
时也没有交代。现在恐怕更难查考了。关于记述北京风物史料的书,向来少有人注意,不少已经湮没流失了。已故的张次溪先生在这方面做了不少工作,也有一些很有见地的言论,他在所著的《辛亥以来纪述北京历史风物书录》序言中说:“古来纪都邑之书,巨帙易于流传,而零篇短简,往往湮没不为人所重视,故研究北京历史风物,不难于其远,而难于其近者。”我是完全同意这个说法的。像《京华慷慨竹枝词》这样石印的小册子,当年在冷摊上也不过一角一本,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它却带给我们多少有益的东西啊。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