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沅君女士(一九○二—一九七四),是新文学早期的女作家。她的小说《卷施》,呼喊出反对包办婚姻的声音,吸引了当时的青年读者,曾经引起了鲁迅先生的注意。后来她以古典文学为专业,学术界一向仰重她在戏曲史和文学史方面的贡献。人们几乎忘记了她在文学创作方面的成绩。
一九八三年三月,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冯沅君创作译文集》,是唯一的一部可以从中了解冯沅君创作生活的选集。小说收《卷施》、《劫灰》、《春痕》。其他是“杂俎”、“诗词”和“译文”。
除了小说以外,其他搜集得未必齐全,而旧体诗词则数量最多,收《四余诗稿》、《四余续稿》、《四余词稿》和《拾遗》四个部分。
冯沅君生前很少发表旧体诗词,这部诗稿是她亲加整理,保存多年的稿本。应该说这是一部值得重视的诗稿。
诗稿起于“七七”事变前后,是乱离时代之作。细按诗题,人们可以探寻诗人战时流浪的踪迹。冯沅君出身书香门第,父亲当过知县,母亲在辛亥之际当过女子小学校长,大兄冯友兰是知名的学者。受了这种熏陶,她早就矢志文学。特别是在清华大学结识了陆侃如以后,两人志同道合,终于结成伴侣,合写了《中国诗史》等著作。然而战火突起,打破了她那平静的生活,从此漂泊西南天地间。国破家亡,生活骤变,不可能不给这位醉心于学术的女作家以沉重的打击,乱离中她以诗词倾泻了胸中的积怨,唱出了流离之曲,强烈地表达了她那副爱国的热肠。从艺术上讲,诗人的旧学根底深厚,诗稿集中地闪露了她的才华。
从诗稿的题目看,先是北平的居处被劫,然后是将离燕京大学,到上海,过香港,在河内病院见大兄冯友兰。抵达昆明,到重庆,先后又曾到达贵州、广东、广西。抗战胜利后又到了东北。
战时生活增加了诗人的阅历,更主要的是让她看到了现实社会的丑恶,人民的苦难。这必然地增加了她作品中沉厚的力量。当然,旅途中亦得见山河的壮丽,吟咏了祖国的风物,这同她那些爱国的诗词风格稍异,而思想感情则是和谐一致的。依我看,这部诗稿填补了冯沅君创作生活中的一段空白,否则我们只能从她早期的小说和后来的古典文学研究方面来了解她的思想了。长诗《病中得家书感赋》是一首动人的好诗。颠沛流离中她在湖南不期而遇地见到兄长,“伯氏羁长沙,邂逅歧路侧。执手两无言,悲喜填胸臆。”诗中写到遇敌机轰炸, “铁鸟破空来,歘忽烟尘黑。……尸骸纷狼藉。”又写思念故乡的老母,梦里回到母亲的身边, “丧乱喜儿归,张皇出脯腊。卧我旧时床,征尘亲拂拭。”还写了河南的大饥馑, “连岁更饥馑,茕独沟中瘠。百金籴斗粟,无人不菜色。”梦醒时,却“东方不肯白”。读这首诗让人联想到我国古代一些女诗人写下的那些战乱流离中的诗篇,一气呵成,值得人们反复吟咏。
冯沅君的词写得更加凄婉,艺术感染力更强。如《鹊桥仙》
中的一阙:“花朝过了,清明过了。三月情怀如水。听风听雨听邻鸡,剩几点,灯前清泪。 一回梦醒,一回魂断,故国不成归计。辛酸阅尽十年间,问欢笑,将来有几?” 《好事近》的一阙,也寄托着家国的忧怨:“病里度年光,又值暮春时节。处处嫩阴绿树,舞风檐雏??。 掩关兀兀送朝昏,众里强欢悦。不是不知排遣,奈愁山千叠。”这里透露了,即使抗战胜利之日,她也不愿抱什么希望了。又《不寐闻雁,长谣述哀》,也是这种心情: “仰愧沧浪天,八年只苟活。晨夕远眺望,慷慨肠内热。中原杳茫茫,云际飞鸟没。”对于执政的当局语多愤慨: “战士饥欲死,狗彘食人食。上下殉财福。国斩更何恤!”这样的感情在沅君女士的学术论文中,当然是不易找到的。
偶读陆侃如二十年代主编的《国学月报》,在第二卷的汇编补白处,发现了女士的几首旧体诗词,是《冯沅君创作译文集》里漏收的。今录如后:
初夏游公园
雨后园林净如洗,杨柳丝丝夕阳里。
昔时十里照水红,只今惟有青莲子。
北河沿晚步
幽渺寒潭凝碧玉,上有垂杨如绿幞。
夕阳树外透光来,一抹独照板桥曲。
晚坐寄茝君
黄昏小院抱愁坐,篱畔虫声已报秋。
栏曲怀人应惆怅,沈沈暮霭堕层楼。
薄暮自大学归
萧条又值晚秋天,横舍疏钟度暮烟。
衰柳岸边间伫立,寒流深处夕阳寒。
这些诗大体写于一九二九年以前,都是写北京生活的,同她抗战期间的诗词比较,不论在思想和艺术上都要逊色得多。这些早期的诗作正好与她后来的作品作个鲜明的对照,因此,如果《冯沅君创作译文集》有机会再版时,还是可以补收进去,供大家参考。
一九八五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