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比较而言,汉语中的复合词确定比较复杂。按这里的标准,”跳舞冶、“唱歌冶、”看书冶可以插入其他成分,因此是短语,而“怀疑冶、”成功冶、“解决冶当中不能插入其他成分是复合词。但”洗澡冶、“推翻冶、”游泳冶和“倒霉冶呢?词典是把它们看作词收进的。但我们仍然可以在它们两个语素之间插进某些成分:“洗一次澡冶、”推不翻冶、“游个泳冶和”倒八辈子霉冶。同样,“心疼冶符合第二条标准,但达不到第一条标准,语素之间还是可以插入其他成分:“心有点疼冶、”心不要太疼冶。甚至两个语素的位置还可以颠倒:问讯讯问、替代代替。有些复合词颠倒后可以表示不同的意义:算盘盘算、著名名著。因此有人把这些特殊词称为离合词,即没有真正词化的词。汉语中双字组合还可以同时是短语和复合词,主要取决于其表达的意思。如“龙头冶本义(龙的头)就是短语,而比喻义(自来水龙头)就是词。“打手冶本义(打手心或手背)是短语,比喻义(雇佣打手)就是词。另外,汉语是声调语言,每个字都有声调,重音难以弱化,因此从发音上难以辨别是短语还是复合词,意义是”东边和西边冶还是“东西冶主要是靠语境上下文,不是靠发音区别。而英语复合词和短语的重音在发音上有明显的区别,一听就知道是”开斋冶还是“早餐冶。
另外从书写形式上,英语复合词尽管也有类似短语和词组的开方式:tear gas、red tape、fish pond,但绝大多数是和短语有区别的。如用连字符号的:deaf鄄mute、smoking鄄room、deep鄄freeze、sweat鄄talk;完全像一个词的:earthquake、spotlight、cutthroat、ashtray;甚至读音也完全像一个词的:handicraft、tubiform、statesman。而汉语复合词和短语在书写上没有任何区别:视野看书,打诨打人、进食吃饭。凭什么说前者是复合词,后者只是短语?也有人认为从语素自由不自由可判断,如野、诨、食是非自由语素,结合而成是词,而书、人、饭是自由语素,结合而成的是短语。但是汉语中不少非自由语素组合的词也可以拆分开变成短语:进点食、睡个觉、游一次泳、服什么务。甚至是两个没有意义的字(音节)组合成的词,即非语素组合也可以分开作短语用:慷国家之慨、滑天下之大稽、幽他一默。这时,这里的字或音节变成了语素,变成了词。而自由语素既可以是复合词(白天、黑话)也可以是短语(白纸、黑字)。因此可以这样说,汉语复合词和短语无论在书写形式,发音轻重,音节组合,语素判断乃至语法功能上都没有区别。一定要区分只能是一个连续体,两端可能有较典型的复合词和短语,但当中就很难有一个截然分明的界限,说某个字字组合是复合词或短语,全凭个人感觉,任意性较大。
4.1.4.2复合词词化
Packard (2000:219)提出判断复合词词化的两条标准:i)复合词的构词语素是否还保留其原来意义或已经完全丧失了,是否引申出比喻隐喻意义;ii)构词成分中的相互语法关系是否在整个复合词中还存在。也就是说构词成分的语义对复合词整体语义和构词成分的句法关系对复合词整体结构的贡献越小,一个词的词化程度就越高,反之亦然。根据这两条标准,Packard (2000:219-222)分析了汉语复合词中的五种情况,认为它们的词化程度是由低到高。
i)常规词汇化词(conventional lexicalization)。如吃饭、努力、爬虫、黄豆等。这样的词其构词语素还基本保留其原来词汇意义和语法结构,透明度较高。
ii)隐喻词汇化词(metaphorical lexicalization)。如吃醋、软木、泡影、炮筒子。这些词的构成成分已失去了其原来的意义,出现了比喻或隐喻意义,但是还保留原来的语法关系。
iii)去语义词汇化词(asemantic lexicalization)。如千张、问世、穿插等。去语义词汇化词的词素意义已经完全丧失(只有通过历时分析如古汉语词源分析才能得出),甚至连隐喻意义也看不出,但是它们还是保留相互间的语法关系。
iv)去语法词汇化词(agrammatical lexicalization)。如沟通、壁挂、学究、主笔。这些词的构词语素意义可能还有些保留在复合词上,但是相互之间的句法关系已丧失。
v)彻底词汇化词(complete lexicalization)。如花生、物色、烧卖、介绍。这些词的内部两个语素意义和相互间的语法关系都没有了。
Packard(2000:226)认为复合词有一个中心词原则(Headedness Principle),即名词性复合词应当以名词结尾(黄豆、赌局、传票),动词性复合词则是以动词开头(吃饭、借用、购买)。而词化词往往是违背这个原则的,词化程度越高,中心词原则越是不起作用。如壁挂、买卖、构造是名词,但中心词(尾词素)是动词。沟通、瓜分、物色是动词,但中心词(首词素)是名词。它们都是词化程度较高的词。
根据Packard 分析的汉语词化情况,我们可以看到汉语复合词词化的四个重要途径。
1)句法词汇化。汉语中的复合词大多数是在原来同一句法结构中两个紧邻的单音节词在双音化倾向作用下逐渐融合,或复合而成的。也就是说,”今日之词法乃昨日之句法冶(Giveon,1971:413)。黄志强(1985)考察了《左传》中955个复合词,得出的结论之一就是多数复合词词根之间的关系都是句法关系,说明这些复合词都是由词组凝固化而逐渐形成的。董秀芳(2002)给出的汉语句子结构词化的例子:
作者:作者之谓圣,述者子谓明。(《礼记·乐记》)相信:赵氏上下不相亲也,贵贱不相信也。(《韩非子·初见皇》)非常: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可观:物大然后可观。(《易·序卦》)可见,现在的复合词原先只是句法中偶然的搭配,只是它们后来一直共现,出现频率高而逐渐稳定下来,最终词化为一个固定的词语。石毓智(2003:74)同样认为动补型复合词大多是从分离式动补结构演变而来的,下面是它的例子:
[25]公出自其厩,射而杀之。(《左传·宣公十年》)[26]即便以觜啄雌鸽杀。(《百喻经》)[27]风吹窗帘动。(《华山畿》)
[28]击李曲军破之。(《史记·曹相国世家》)[29]汤武篡而夺之。(《荀子·正论》)这些分离型动补结构V……R:“射……杀冶、”吹……动冶、“击……破冶、”篡……夺冶、在双音化趋势等因素的作用下,发生了融合:S +V +O +R 寅S +V R +O,成为一个共现频率很高的动补结构性复合词:射杀、啄杀、吹动、击破、篡夺。
董秀芳和石毓智的例子都说明了两个成分高频率共现搭配是最后融合成复合词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2)语素义脱落。两个经常共现搭配成分最终是否词化还取决它们的单独意义是否弱化,或其中一个语素的语义已脱落或虚化和泛化,失去了原有的重音和声调,只有这样,词化才算完成。正如Packard(2001:265)说的“通过两个单音节词的复合和长短语的缩略而形成双音节词会使原来的词失去独立地位,并在词化的作用下经历语义变化或语义脱落冶。
如”妻子冶古汉语是妻和子(儿女)两个词的结合,长期搭配使用,“子冶的语素义脱落,而虚化为一个表示”人冶意义的词缀。同样,“窗户冶词化结果是”户冶的语义脱落。再以“开刀冶和”开门冶两个词为例。这两个词很可能是由于构词成分经常搭配而融合为一体的:开个刀就可以了/不用开大刀;开前门/开后门。也就是说“刀冶、”门冶和动词“开冶分别融合后,逐渐丧失了它们原来具体的指称意义。这个刀不一定是刀,可以是激光器,也就是说刀虚化为一种医疗手术器械。门也不是具体的门,开门的意思可以是指”营业开始冶(《现代汉语词典》)。再如“伤心冶和”心疼冶,可能是从动宾结构和主谓结构紧缩演变来的,但这里的“心冶已经虚化,失去了名词的指称意义,不再是”伤了他的心冶和“我的心很疼冶中的具有的”心冶。英语也是如此,如a)She home鄄schooled her two children.b)Attempts at bridge鄄building between the two fields will be difficult。显然这里的home 不再是“家冶,而是由自己教孩子的意义;bridge 也不是”桥冶而是喻指“联系冶。正如Hopper &;Thompson(1984:711)指出的,动词复合词形成的条件是失去指称意义的名词黏附在动词上。Mithun(转引自刘润清等,2004)同样指出的,作为宾语的名词在并入动词,合成一个词后有以下特征:i)表示的是习惯性、熟悉性的行为;ii)表示一个统一的概念,各构成成分失去独立的显性度,名词丧失了作为论元的句法地位;iii)整个词仍然作动词使用,不过是不及物动词;iv)被并入的名词一般是表示受事、位置和工具的名词。名词性复合词也是如此,”的哥冶、“打工妹冶这样的词也很可能是”开的士的大哥冶和“打工的妹子冶缩略而成的,但成为词后,”哥冶和“妹冶不再是具体有血亲关系的哥哥和妹妹,而是泛指男性和年轻的女性。
可见,尽管在双音化的趋势下,短语有浓缩为双音复合词的倾向,但这些复合词要真正凝固下来,做到其中一个词的语素义脱落或虚化需要有时间和不断运用,因此下面这些偏正性和动补性复合词即使是收进了词典,也很难说是真正词化了:
偏正结构:仰望、宽纵、激战、独占、怒视、淡妆动补结构:折断、激怒、减轻、扩大、说明、推翻3)比喻义引申。汉语词化的另一途径就是比喻意义的出现。有两种形成过程,一种用比喻的方法合成复合词。比较下面动名结构:丢人/丢钱、卖劲/卖布、用功/用力、吃亏/吃药、吹牛/吹气、拔尖/拔草、得手/得奖、埋头/埋钱、生气/生疮、担心/担水。前者是词,后者是短语。前者都有一种比喻意义,其整体意义并不是两个单独的词素意义的组合。尤其是这个结构中的名词”牛冶、“尖冶、”手冶等都已喻化。再如,抢滩、问鼎、出台等词语,其中“滩冶、”鼎冶、“台冶都已失去了原先的”海滩冶、“大鼎冶、”舞台冶意义,发生喻化。名词结构也是如此。如虫牙、肥皂、玉米、水平、电脑、电影、云彩、耳朵等,都是通过形象化思维,使用比喻手段合成的复合词:牙好像被虫钻过的、皂的外形和质地如肥肉、米的颜色像玉、平得像河面的水一样、电的装置像人脑一样、电放出的东西像影子一样、云的颜色像彩色一样等等。另一种是从普通词中引申出比喻意义。大多数词化了的复合词都经历了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概念投射的过程,即用一个具体熟悉的事物来理解一个抽象概念。如“开刀冶和”开门冶,不仅意义虚化,而且还分别引申出比喻意义:前者的词义从医学领域投射到社会领域,比喻义为“打击、处罚、下手冶;后者从生活领域投射到政治领域,如开门整风。同样,”伤心冶、“分手冶和“肩负冶不仅其中的”心冶、“手冶和”肩冶都虚化,而且都喻化。再如“风雨冶和”风暴冶是自然现象向人文领域投射;“白领冶和”蓝领冶是颜色域向行业工种投射,“硬科学冶是感觉向学科投射等。再如”线路冶,根据《说文解字》,线,缕也。线缕形状向马路、公路投射,形成线路。再如“背心冶、”领袖冶、“骨干冶、”矛盾冶、“规矩冶、”纲领冶、“尺寸冶等无不是意义的引申投射而形成的词化词。一个词的进化路线可以用下面来表示:
本义(没有引申比喻)寅比喻义(本义和比喻义同存)寅比喻义(本义丧失)寅基本义(本义无法考察,因此无从知道如何喻化过程)下面是”风冶为基本语素的词化过程。
i)只有本义:风沙、风雪、风寒、风力、风速、风级、风害。这些词都是短语的紧缩,因此很难说是词化了。但有朝一日,从这些本义中引申出比喻义,就有可能真正词化了。
ii)本义引申出了比喻义,但本义仍然存在。这时用作比喻义时,词就词化了:风声:淤刮风的声音于传播出来的消息风雨:淤风和雨于艰难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