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有病,什么情况都不跟我说,也不告诉我上去了找谁,也不告诉我你朋友就是公司老板,你最近到底神神秘秘地在搞什么啊?”电光石火之间,我惊叫出口,“我知道了!你吸毒!”
一个想法一旦在我脑中生成就会根深蒂固的存在,尽管邵清羽在手机那头用脏话连篇的方式企图打消我的怀疑,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她的努力是徒劳的。
我根本不想跟她啰唆:“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找你。”像是有信号干扰,我只听见一阵吱吱的电流声,然后才是她极不情愿的口气:“我在依仁路的落袋台球俱乐部,你打个车过来吧。”挂了电话,我走到一百米之外的公交车站,仔细研究了一下站牌,才七站路远,打什么车啊。坐在公交车上,我给简晨烨发了个短信说我面试过了,跟邵清羽碰个头就回家。
下午四点多,还没到下班和放学的时间,一贯拥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里难得地呈现出如此空旷的景象。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车上除了我和司机,就只有两个看着跟我妈差不多年纪的中年阿姨,车里广播在放着一首孙燕姿的老歌:“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我忽然发觉,真的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不曾坐下来好好休息一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活得像一个战士,而生活像是一个遍地残骸的战场,我刚在这里劫后余生,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去那里冲锋陷阵。
从什么时候起?是从童年的半夜,听到父母在卧室里吵架,母亲大声叫嚷着“你有本事就多拿点钱回来啊”,而我只能缩在被子里咬着牙偷偷地哭的那时候起吗?
是从敏感的少年时代,兴高采烈地和表弟在外面放完烟花回奶奶家时,不小心听到里面传来一句“我看昭觉这辈子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那时候起吗?
还是从大学时,想买一台电脑,知道家里拿不出那个钱,于是低声下气地去求叔叔借钱给我,却只得到他一句“叔叔的钱都在老婆手里”的那时候起吗?
……我忽然想笑自己,这有什么好回忆的。自怜容易泄气,我没有脆弱的资格。
柔和的光线从车窗投射进来,我张开手掌,让它安静地落在掌心里。
《这双手虽小》,不知怎么的,突然间想起这么个书名,其实我没看过这本书,我就是喜欢这个名字。
是啊,这双手虽小,但却是我一生中最牢固的依靠。一个中年阿姨的手机响了,她接通之后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开始问你的时候又不说,我现在都在回家的车上了,你跟我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你不是我儿子,你是我祖宗……”
我微微一笑,这时,广播报站,依仁路到了。我背上包走到车门前,忽然我又回头看了看那个打电话的阿姨。她让我想起自己的妈妈了。
站在落袋台球俱乐部所在的那栋大厦楼下,我抬起头向上看,阳光从大楼玻璃反射到我的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栋楼好高好高。
高得像是我用尽所有力气也爬不到头的样子。就在突然之间,我改变了主意,我不想上去找邵清羽了,也懒得想她最近到底在神秘兮兮地忙些什么了。公交车广播里那首歌的末尾还在我脑海中反复回荡:我现在好想回家去。
我忽然很想回家去,不是我和简晨烨同居的那个公寓,而是我自己的家。
我想回去看看我妈。我站在路边给清羽发了一条短信,说我临时有点事,今天就先不来找你了,改天再碰。
几秒钟之后短信出现在邵清羽的手机上,她一语不发地看完这句话,打出一句“昭觉,对不起”,然后删掉。
又打出一句“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又删掉。最后,她发给我的版本是“那好吧,改天我请你吃好吃的”。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一个人,一边甩着手里的水一边问邵清羽:“她怎么还没到?”邵清羽收起手机,对对方笑了笑:“昭觉突然又说不来了……”顿了下,她接着说:“她老是这样,经常说好的事情又临时变卦,我早习惯了。”对方“哦”了一声,并没有领悟到她后面加上的这句小抱怨的含义。有种淡淡的失落和轻微的自责在邵清羽的心里不着痕迹地晕开,但她很快就摆脱了这两种情绪,露出了一个极为妩媚的笑容,说:“再接着教我打台球吧。”
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都与她在我面前的样子判若两人。其实,每一个不是太笨的女孩子,暗地里都有两副面孔,一副给同性看,一副给异性看。这是一种雌性动物的本能,她们能够精准地拿捏住分寸,随心所欲地在两副面孔之间切换自如。所以,那些对待同性异性一视同仁的笨蛋们,只能一边看着美女们在众多异性中游刃有余,一边在深夜里啜泣着问上苍,为什么没有人爱我?
从城北到城南,我坐公交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这时已经到了晚高峰时间。
下午还阳光明媚,到了傍晚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没带伞,便干脆坐在车站广告牌前等雨停。
一辆公交车开了过来,从后门下来的人没几个,而前门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要挤着上车。
车站的广告牌亮了,白色的灯光照得人一脸惨白。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车厢里已经腾不出一点空余了,可是大家就是有办法挤出一点地方,再挤出一点地方,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不耐烦、焦灼、嫌弃,每张脸都是对世界的控诉。
我太了解那种感觉了,三个月前的每一天,我都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
三天后,我就要回到他们之中,回到我曾经无比熟悉的生活轨迹之中。
雨越下越大,我拿出手机,找到一个号码,摁下去。“妈,我今天回家。”
2
这个院子,还是老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光是从电视里看,也知道这个星球上发生了很多大事,权力更迭,联盟瓦解,围墙坍塌,帝国兴衰……世界以光速在运转,就连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也早已经不是我最初记忆的那个样子。
我经常站在那些仿佛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的阴影里,凝望着这座城市越来越陌生的轮廓,有时我会觉得紧张,也会害怕,那是一种莫名的疏离感,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
后来我想,或许是因为我能够掌控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了。但只要我站在这个院子的门口,只要我回到这里,我就觉得安全。这里不会有居高临下对你说“不交房租我会把你们的东西都扔出去”
的房东。
不会有为了讨好大老板的女朋友,就无缘无故开除毫无过失的员工的经理。
不会有富二代闺密突然跑出来说要你陪她去酒店捉奸。不会有抓小三敲错门的神经病扰人清梦。不会有问我胸围多少的刁钻老板。更不会有祸从天降撞到我骨裂的摩托车。这是我生长的老院子,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熟悉的地方,就算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再怎么艰难、疲惫、孤独、凄凉,它永远敞开大铁门等着我。
铁门内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亲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能给我安慰。
这个地方不繁华,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就连关于它的回忆也不尽是美好,往事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但只要你站在这里,你就能发自内心地说一句,我回来了。
天地再大,人生再长,能让你说出“回”这个字的地方,寥寥无几。
院子门口有一个年久失修的篮球场。粗糙的水泥地面,篮球架已经锈得不成样子,篮板也一副随时会砸下来的孱弱模样,尽管如此,照样还有精力旺盛的小孩子在场地里跑来跑去地闹腾。
走过这个篮球场,后面是两栋居民楼,再走一段,就能看到一个早已经干涸了的老池塘,早八百年这里面就没有水了,更别提鱼和荷花。
但过去它不是这样的,曾经它很美,也很诗意。八岁那年的某天下午,我和院子里另外几个同龄的小孩子一起玩,玩着玩着不记得是谁提议说我们去池塘里摘荷叶吧。那时候正是贪玩的年纪,谁都没有安全概念,只要好玩就行了,谁也不会啰唆,婆婆妈妈的人会被同伴看不起。到如今,我已经想不起当初我是真的觉得去摘荷叶这件事有意思,还是怕如果我不去的话会被大家嘲笑。说句老实话,那时候我其实是一个挺没主见,也很胆小的丫头,生怕大家干什么不带着我一起,生怕自己被抛弃,被孤立,我是那么的需要待在一个集体里。
至于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爱谁谁,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年的池塘还没有干涸,中间还有些假山之类的装饰,其实说穿了就是大石头,特别大的那种,一块上面能坐两三个小孩。我们坐在大石头上玩水玩荷叶,欢乐不知光阴快,一转眼就玩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
每天的这个时候,院子里都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回来吃饭了”之类的声音,那时候根本没有手机这种高科技产品,大家都是靠喉咙千里传音,爸妈喊一句回家,小孩应一句来啦,默契十足。
我长大之后,每当回想起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就会感叹幸好那个年代还比较纯真比较朴素,坏人的脑筋动得不是太快,不然人贩子只要悄悄地在我们院子里潜伏个两三天,肯定能把全院子的小孩一网打尽。
总之那天下午,就跟平常一样,家家户户都开始做饭了,家长们也开始叫小孩回家了,这其中也包括了我妈。
不知道我是不是根本就没有长小脑,别人都身轻如燕地回到了岸上,我还在大石头上找可以下脚的地方,那姿态真是笨得像头熊。
眼看同伴们一个个都走远了,我心里更加着急,一着急,就更心慌,一心慌,就乱下脚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脚踩进淤泥里之后的心情,整条腿越陷越深,我满脑子都是课本里描述红军长征过沼泽时的段落。
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死定了。课文里说在沼泽地里,动得越快,下沉得也就越快,死得也就越快。我很绝望,根本不敢挣扎。
然后,我大声地哭了。哭声把走远的同伴们给召唤了回来,其中一两个力气比较大一点的小孩迅速地爬到了我所在的那块大石头上,又是扯又是拽又是拉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我从淤泥里拔了出来。
而其他人,全都站在岸边上哈哈大笑。那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自尊了。我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捡从脚上滑落的鞋子,里面已经装满了淤泥,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那天傍晚,我就是那么狼狈地,拖着一条黑乎乎的腿,拿着一只臭烘烘的鞋,打着赤脚一瘸一拐地回家的。当我敲门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准备。我知道我妈根本不会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她只会抱怨要给我洗这么脏的衣服和鞋,她永远也不会理解,陷落在淤泥中的那短短几分钟,我的生命里发生了什么。
对于一个八岁的小孩来说,那就是生死攸关。
当我成年之后回想起这些类似的事情,渐渐地,我发觉自己也或多或少能够体谅我母亲的一些难处。
她只是一个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的普通女人,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年月,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每天努力干活,赚些辛苦钱,跟同样平凡的丈夫一起把女儿拉扯长大。
她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来关心女儿在发育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也无法体会成长期的女孩对于一些鸡毛蒜皮会有多敏感,多计较。
她从未尝试过跟我进行心灵上的沟通,或许她想过,但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如何进行。
她所能够为我做的,是每天三顿温热的饭菜,是任劳任怨地替我洗干净脏衣服,是每个学期按时交到我手里的学费钱,是没收掉我抽屉里她认为会影响学习的课外书,是耳提面命地告诫我千万不要早恋。
毋庸置疑,她一直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她从来都没发觉,我们的精神世界始终隔着一堵厚厚的墙。我并不怨怪她,我只是……感觉很孤独。
当我的手叩响家里那扇老式铁门的时候,童年的那一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同的是,开门的那个女人,她老了许多许多。
饭桌顶上的还是一个明晃晃的灯泡,连个灯罩都没有,常年的烟熏火燎已经让它蒙上了一层油垢。
我妈一边盛饭一边对我说:“你爸跑车去了,下个星期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凑合一下随便吃点。”
桌上摆着两个菜,一个霉干菜炒肉,一个虎皮青椒,我和我妈面对面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的近况,当然,我死也不会让她知道前阵子我被人撞断了腿的事。
报喜不报忧,是我二十多年来一贯坚持的原则。“你还跟那个男孩子在一起吗?”我妈突然问了我这个问题,一下子弄得我有点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我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她。“他现在情况怎么样?”我太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心想,你不如直接问他现在发财了没有,但是我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在说,忍耐一点,难得见一次面,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吃一顿饭,别因为你的臭脾气给搞砸了。
我想了想,说:“他最近有个合作机会,还在考虑中,我也换了工作,以后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话明着是说给我妈听的,实际上也是我对自己的安慰。我妈扒光了碗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收了碗筷,顿了下,她才说:
“你也不小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要想清楚,姑娘家的青春就这么几年,找错了男人可是一辈子的事,你看我就知道了。”
我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妈,这话你说了快一辈子了。”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晚饭之后我像个废物似的瘫在沙发上看电视,被调成振动模式的手机在包里发出吱吱的声音,不管是谁的电话,我暂时都不想接。
电视屏幕停留在一个购物频道,今天的特卖商品是一款神奇的拖把,配了一个有甩干功能的水桶,买一组拖把,送十个拖把头,主持人用极其夸张的语气说:“真的很划算哦亲,赶快拿起电话订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