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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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朵·对抗 (1)

马达这个人,没有多少人敢把他和小说放到一起来想,他怎么看也不像个有文化的人。严格来说,马达没正式发表过小说,他已经印成铅字的小说,全都是发表在民刊上的。前些年,民刊之风盛行,各有各的特色,大多标榜前卫并且引领潮流。用我们当时的眼光来看,马达的小说挺棒,挺有意思,有新的思想,新的观念,新的技巧什么的。现在再回头看他的小说,江维说像看到一个纯洁的中学生一样的马达;马达像个很会取巧的小学生临摹了一些国外的新小说,是一些没有情感只有技术的文字。马达常常对我们说,他热爱小说,是小说,让他比别人多了一种活法。我认为他这句话,基本上等于真理。他写得不多,大多作品成形于十年前,他还是个男孩儿的时候,现在他不再写了,他说太忙了,烦心的事情太多,弄得那么多那么好的素材都浪费了,真是没有时间呀。他继续说。平均每个月,他都要对我们说同样一句话:四方,江维,你们说,我一个人,要养五个家,我他妈的还能有时间去弄什么狗屁小说吗?

江维学着马达的东北口吻说,呸,小样的,要是我能有两个老婆,别说养五个家,养五十个家我也愿意。

我接口说,想我李四方,行走江湖数十载,一个老婆都讨不上,你居然一搞就是两个。

江维说,那欧阳雪是你的什么人啦?

情人。我说,情人比不得老婆。

江维说,像你们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同吗?

不同。我说,大大的不同,如果现在我死了,欧阳雪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人,老婆就不同了,若我死了,比如说死于意外事故吧,她会义不容情地,其实她也可能是不得不,站出来为我的事四处奔波,甚至还可能把害死我的人告上一状……

江维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他打断我的话说,去你的李四方,怎么说你这个人呢?薄情人呀你。真不像话,动不动就死去活来的,还老是跟万纤说什么约好一起去自杀。

万纤说,是吗?他有这样说过吗?

马达说,有,有,太有啦,你们真是两个笨笨,喝几杯下去就会分不清东西南北,糊乱说话,这话要是被欧阳雪听到了还不找万纤打架去。

万纤说,你们这些男人,平时精得跟鬼一样,这会怎么这么笨?你们说,喝了酒后说的话能当真吗?

万纤说,怎么会打架呢?我和欧阳雪可都是斯文人哦。

江维说,得,得啦,四方,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一筒。

马达说,上。偏张居然还能上。谢谢你了江维老大哥。八万。

我说,八万,碰。不行,我得把话说完,你们说做人连话都不能说透活着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死了,你们去参加我的葬礼,一定能看到我的老婆悲伤地站在那里作孤苦无依状——如果我有老婆的话——就算她心里恨不得我死无全尸,她还是要在各位亲爱的观众面前作孤苦无依状。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一定会给好几百块钱作白金的,那时候我老婆会还给你们一块钱,或者是两块钱,让你们去买糖吃!你们向我的尸体鞠一躬,我老婆她会代表我还你们一个鞠躬。我开追悼会这天,我老婆她可真累呀。

这一番话,我越说越认真,说到后来,弄得像挺像一回事,简直就是声情并茂了,我都有些陶醉了。

去你的。万纤说,我们这是在打麻将还是听你的狗屁演说?白板!

可能是为了缓和一下,马达说,这算啥理由?我有老婆,可是我没有情人呢。

江维说,谁知道你有没有呀,你这个人,坏得很。

我说,就是,没准肾脏还特别好使!

万纤说,打住,你们不要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淑女!

大家都忍不住呵呵的笑。

马达说,万纤你真是会装!

马达这个人,看上去挺老实的一个年轻人,一说话给人的感觉是更老实的一个东北人。他来广东多少年了,口音还是没有改变。这一点我问过他,改变一下口音真那么困难么,他说,小样的,改个屁,东北话多牛呀。

有时候我觉得人的相貌真是不可小瞧,马达的五官,长得都不好看,眼睛太小,单眼皮,眼睑太厚,一眼看上去觉得他睡眠不足,耳朵极厚同时也极小,鼻子像一棵大头蒜,嘴巴不太正,有点偏左,倒是微笑的时候,那个笑容能杀人,两个嘴微微往上扬。江维把马达的尊容说得挺到位,他说他眼睛是色迷迷眼,脸是肌肉横生脸,耳朵是小地主的耳朵,鼻子是广东人特有的丑陋的鼻子,嘴巴是黑人才能有的坏了一半的嘴巴。

马达的坏是在明处的,光明正大地坏,见到美女敢光明正大地去勾引。当然,他的好也在明处,不虚伪,一是一,二是二,不假装……

万纤说,糊啦,我糊啦,你们攻击去吧,清一色!给钱,给钱。

江维说,哇塞。

马达说,闹心。

我说,现在赢,一会输死你。

这是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打麻将时偶尔出现的对话。我们四个,常常在马达的茶庄内打麻将。三个男的,话题老是离不开女人,万纤说她是淑女型的好女孩儿,不跟我们一起损自己的同胞,通常只是低头出牌,其实她想在我们分心说话的时候,多糊几把。还好,都是老朋友,都知道对方的底细,出入不大,这麻将都打了好几年了,也没有谁真正赢过钱,谁真正输过钱。万纤说这样很好,要不然那么多时间用不完,日子会变得很无聊。我说,这么郁闷,写小说呀。万纤说,你别说,我还真想再写几个小说,现在的生活真是没什么意思呀。江维说,就是,想想我等伪文人,一天到晚在书房里无所事事,虚度光阴,还不如打打牌,听听曲子,泡泡马子。马达接口说,是呀,人一无聊,想问题就容易想歪。我说,去你的马达,你又是在提醒我该自杀去了吧?马达说,哪里呀,如果我像你现在这样,没有结婚,没有小孩,肯定到处去泡妞。我说,去你的吧马达你有两个老婆还不知足,小心天打雷劈哦。万纤说,猪!

自——杀。江维拖长了声音像在吟诗。

谁这么糊涂要去自杀啦。马达的第二个老婆小朵在外面说。江维说,你们家马达在这里怂恿四方兄弟去自杀呢,你还不赶紧来骂你老公,他真是太过份了。

小朵说,马达这个人,没有正经,恨不得世界上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自己!

马达说,小样的,瞧你尽瞎说八道,我哪里有这么恶毒,如果你都不在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这一对老夫妻还真甜蜜。江维说。

老机器性能良好呀。我说。

小朵说,吃饭喽。

马达这间茶庄叫西湖茶庄,门面不大,客人也不多,大厅比一般人家的客厅大一点,进门左侧摆满了装茶叶的瓶瓶罐罐,右侧墙壁的一半摆着些积满尘土的茶具,茶具的旁边摆着一张很夸张的根雕工艺桌子,几个像模像样的树根做的凳子。桌子和凳子是高雅的人品茶时专用的,若我这种长相不佳的粗人坐这里装模作样,怎么看都会觉得别扭。我差不多平均每个星期来一次这里坐坐,印象中,从来没看见有人围坐在这张像那么一回事的工艺茶几旁喝茶。不过,据我所知,城区里所有的茶庄,不论规模大小,不论品味高低,都有这么一张工艺茶几。西湖茶庄的大厅其他空出来的地方,摆了一张家庭式的茶几和一张实木沙发。

靠墙处,摆了另一个茶几,茶几上是一台半新的彩电。这茶几和沙发是目前马达一家三口的白天的活动空间了,他和老婆孩子现在就住在店里。楼下还有厨房和四个小包间。包间的空间很小,摆一张麻将桌后,略有盈余。二楼是阁楼,留了一个较大的房间自己住,其他的地方,也装修成像地下那样的小房间。这些小房间,说是茶艺馆里的小包间,其实就是麻将房,按小时算钱的。去那里玩的都是些熟客,不熟悉的人去了,马达只说有包间可以让顾客品茶,可以提供扑克牌让顾客玩,一般情况下是不提供麻将的,因为不知道底细的人很可能就是公安局的线人,他们完全可以说你在茶庄里聚众赌博。马达这里因为有小林父亲照应,没出过什么大事,所以生意一向都很平稳。

别以为我们去马达那里打麻将、吃饭什么的是免费的,都不是,都得给他钱,只不过比别的人便宜点罢了,茶庄的包间按小时计费,饭钱按人头计的。不单这样,据说,江维他们单位的茶叶都是让他买的。我虽然喜欢喝茶,却喝不起贵的茶,常常去他那里蹭好茶喝,买则只拣大众化的。

大家都是朋友,别说马达现在要养五个家这么大的经济压力,就算他日子过得挺滋润,他既然开了茶庄,打开门做生意,作为朋友,我们也不会沾他什么便宜的,而且我们一定会去他那里去消费的。消费只是消费,去哪里消费不是消费?

对于这些,我更喜欢南方人的干脆。北方人通常看不惯南方人在钱面前斤斤计较,说南方人没有人情味,去朋友的店里消费也一定要一清二楚地算账。像我们去马达那里吧,若他老是不让我们付账,你说我们好意思经常去吗?我们凭什么老是从别人那里得到好处?

小朵这个女人真不错,不知道马达用了什么手段把她弄上手的。关于这个问题,江维和我问过他好多次,他都只说“有些女人,上了床后就会跟着你一辈子,甩都甩不掉啦”,别的就不肯多说了。谁知道他这话是真是假呢,现在哪里还有这么死心眼的女人呀,上床,算逑呀。

那天,也就是前两个星期吧,是周末。万纤对小朵说,小朵,刚才马达赢了好多钱,我们的钱都让他赢去了,等我们走了后你要把他的钱充公,全部充公,要不在他一有钱就会变坏啦。

大家就着万纤的话客气地笑。

马达说,万纤,你怎么可以离间我们夫妻感情?对你有什么好处呢?真是的。

万纤是个心细的人,当然听得出马达话里的话。却不肯跟他斗嘴,向着小朵笑了笑,很心领神会、很贴心的的样子,然后低了头去喝汤。女人,天生就会逢场作戏,万纤的一个笑容,一个眼神,令小朵如沐春风,倍受鼓舞。我们这些人,早些年看了几本世界名著,码过几天字,正经东西没写过什么,一昧的混吃混喝,劣迹斑斑。到了若干年后的今天,别的本领都忘记了,只剩下嘴皮子功夫,一套一套的,杀人不见血。

小朵说,就是,马达,把钱拿来,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马达你这个人,没有钱都这么坏了,有了钱就更不得了。

江维说,就是,小朵你把这钱要了,得当做私房钱存起来,我妈妈说,女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一定不能没有私房钱。

大家哄然大笑。

万纤说,江维你居然连这个都懂,佩服佩服。

小朵说,说得好像挺有道理,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有私房钱呢?

江维坏坏地笑着说,亲生子不如附身钱,人都是自私的动物,在这个世界上做人,尤其是做女人,可以没有朋友,可以没有丈夫,甚至可以没有儿女,但一定不能没有私房钱,没有私房钱的女人呀,晚年没有人管她,好凄凉啊。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都吓了一跳。不过,江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的,前些时候我不知道在哪里听来这样一件事,一个大龄女青年被一个无良男人骗财骗色后跳楼自杀,她的遗书把事情的经过写得一清二楚,说她既然已经看清了那个男人的真面目,就算不死也不会再跟他在一起,她觉得失去他并不可惜,令她无法接受的是她工作了十几年辛辛苦苦存起来的十三万全部被他骗走了……

我说,江维你变态,居然说这样的话。

万纤说,这个女人真傻,为这样的男人去死,就算是死也要拉了他去垫底才是嘛。

万纤玩的时候也不忘记工作。她说,马达,你有时间也给我写点稿子吧,我看你也有很多年没动过笔了。你这里天天都是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你也算是半个江湖中人了,把看到的和听到的,写成一个个短故事,多写点,如果效果好,可以一直写下去,我给你开个专栏怎么样?

马达还没有说话,小朵抢着说,万纤你别指望他,他呀,都好几年没有看过书了,跟他之前,他吹嘘得厉害,说什么马上就有个著名的出版社给他出一本书,发行量多少,版税多少,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下个月就能去书城门口签名售书一样,他还说自己是什么省作协会员,有时候还敢说是中国作协会员,全都是骗人的。

万纤说,马达你真是个高人。

江维说,呀,原来是这样。

小朵说,什么原来是这样?

马达说,打住,打住。

江维说,小样的,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