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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你我他·混乱或者温暖 (3)

小朵在电话里说马达的事有眉目了,但是需要一大笔钱。我回佛山是借钱给小朵的。欧阳雪临走前留了个存折给我,上面有两万块。其实欧阳雪离开后我变得比以前积极了些,挣的钱基本上能保障自己简朴的生活,所以一直都没有动用这笔钱。小朵说她不知道我有没有钱,但现在她实在是想不出谁有钱借给她,又有谁肯借钱给她,马达在整个城市里早已经臭名远扬,几乎所有的人都直接或者间接的表示不耻与马达这样的人为伍。

与小朵通后电话后,我仰身倒在沙发上。沙发是红木的,很硬,硌得背脊生痛。可能是父母的年纪大了,喜欢这种古老式样的家具,家中大多数家具都是这种深颜色红木的,母亲常常表扬这些家具,说它们的寿命可达一千年。我仰身躺在沙发上,跃入眼帘的是一把熟悉的二胡。这是父亲的二胡,它伴随父亲大半生了。前些年,父亲说真是可惜了,他的手艺眼看就要失传了。我和弟弟小的时候,父亲试图教我们学习拉二胡,但都被我们拒绝了。

看来父亲也很久没有拉过这二胡了,上面积满了灰尘。把尘土擦拭干净后,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拔拉了几下。真他妈的难听死了。我抱着二胡坐靠在沙发上,准备等父亲回家后请他教我。十岁左右,我有段时间在家里住,父亲天天晚上都要拉一会这二胡。那个时候,连收音机都是比较富有的人家才能拥有,更别说电视机了。所以我们小的时候,晚上除了早早地上床睡觉,完全找不到事情可干。可能也是有太多空闲时间的缘故,我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看长篇小说。现在回忆起,我之所以今天能写几篇小说可能是因为在极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文字的诱惑也说不定。有一天晚上停电,全家人坐在煤油下无所事事,父亲拉了一会二胡后盯着我看了一会就说要教我。

我记得我当时既想学但又有点拒绝。我像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小朋友一样比较拒绝跟父亲亲近。我还没有表态弟弟就说他也要学,但父亲说他还太小,还要适宜学。父亲没有等我点头就来拉我的手。当我们父子俩的手接触了以后,我神经质般甩开了父亲的手。在父母惊愕的目光中我跑回房间。到了现在,我仍然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当年我甩开父亲的手完全是一种本能反应。在我的记忆里,这似乎是我跟父亲惟一的一次身体接触,在此之前或者之后,我们父子俩似乎都没有接触过。当然我跟母亲之间好像也没有什么身体上的接触。从此以后,父亲再也没有说过要教我学习拉二胡,我也很快就把这天晚上的事情忘记了,但是从此以后,只要父亲拉响他的二胡我就要躲回房间中。

是爷爷教会父亲拉二胡的。手把手的教。我从来就不知道,父亲是否能识谱。爷爷又是如何教会父亲拉二胡的。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

父亲应该很快就要回家了。我犹豫了一会,把二胡上的灰尘擦干净就把二胡挂回原处。算了,多年前的旧伤疤还是由它去吧,父亲都已经忘记了我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经过多方的努力,公安局答应放人,但条件是拿十万块钱来打点。这些都是江维帮忙的结果。他的妹夫是公安干线上的要人,而且管的正好是与马达这次的案件有关的线。我居然不知道江维原来还有这种显赫的亲戚。小朵告诉我,小林的父亲试过帮忙但帮不上,因为他的官太小又不是管这条线的,而且还有老杜这个老家伙在暗中捣乱,就算有再多的钱人家也不肯买他的账。但小林的父亲说其实有一个最老土的方法或者可以让马达脱身的,就是让马达写下事情的经过,由他负责转给有关领导。在小林父亲眼里,马达的行为虽然为人不耻但真的是没有触及法律,他是真心想帮马达脱险。人毕竟都是有感情的动物,马达未出事的时候,得到过他的庇护,他也曾从马达那里得到过一些微薄的好处。

欧阳雪以前一直都不太喜欢江维,说他城俯太深,深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欧阳雪跟江维并不是很熟但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她并没有说错。很多时候,女人那些看上去毫无根据的直觉往往就是对人和事最准确的判断。按理说,江维有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亲戚我们作为好朋友是应该知道的。这个江维,也太让人看不出深浅了嘛。当然,这对如此情形下的马达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

父母因为我的离开而劳师动众,我原本打算坐上午的班车也不得不改坐下午的。他们把自己种的菜的一大半都拔了起来,洗干净,放在阴凉处风干水份后放进一个又一个的保鲜袋中,让我带回来放到冰箱里,交待我一顿吃一袋;杀了四只鸡,洗干净,用盐从里到外把整只鸡涂脂抹粉一样涂上了厚厚的一层,然后用保鲜袋装着,让我回到佛山后用急冷把它们冻起来,每星期隔水炖一只来吃。还有一些圆肉、怀山、杞子、莲子、百合之类的东西。

开始的时候我坚决拒绝,但父母坚决坚持。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二老的年纪越大,爱心越浓,浓得都快化解不开了,似乎要把小时候欠我的一切都补偿回来。后来我坐在那里看他们为了我仅仅是几十公里的远行而忙忙碌碌,心里感概万千。

母亲说还是吃自己家里的东西安全些,外面那些东西她反正是越看越觉得形迹可疑了。我连忙问此话怎么解。母亲说,在外面吃饭不安全啊,谁知道什么东西上面有非典呢。父亲说,现在新闻里天天都说这个非典是因为我们广东人乱吃什么野生动物引起的,全都是放狗屁,我们广东人都吃那些牲畜一千年一万年了也没吃出什么毛病来,如果有这样的毛病一万年前就有了为什么等到科学这么发达的今天才有呢?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母亲也在一旁笑。父亲继续说,都是现在的人做事情不讲究引起的毛病赖到广东人的头上来了,你看现在的人种菜都要用农药,养鸡要关起来喂什么激素,养黄蟮还要用避孕药……最后父亲说,四方你说世界都变成这样乱七八糟的了能不出事吗?

我连日来的郁闷被老父亲这套歪理一扫而光。我真想像跟我最好的朋友拥抱一样跟父亲拥抱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看了一眼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的母亲,犹豫了一下就转身在她脸上青蜓点水一样亲了一下。这一突然的亲昵举动在我们母子之间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母亲在意外的同时也有了点感动。我自己也为自己的变化而奇怪。一时之间屋子里没有了声音,连笑容也凝固在这突如期来的变故中间。是父亲打破了沉默的,他说,我也要。母亲率先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父亲喘着气说,这老家伙!我转过身去,想跟父亲拥抱一下,但还是犹豫。最后我抱着父亲削瘦的双肩,我看到父亲的脸红了。我父亲同样看到我通红的脸庞了吧。我们的脸轻轻地碰了一下就分开了。唉,我从高处往下看父亲的头顶,是如此的不堪入目,他的头发差不多全部都白了。在这一刻,我有一种错觉,我是父亲的父亲,父亲的我的儿子。我已经比父亲高了整整一个头了。我搂着父亲的感觉像是搂着一个小孩。这是一个身上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老小孩,他这一辈子都是以一个农民的思维来理解他的生命以及他所看到的一切。我发觉我在父亲的眼里是这样的不谙世情。

母亲继续在为我的回城而忙碌,我跟父亲坐在客厅里喝功夫茶。

父亲说有些话他早就想跟我讲了,但我像一块石头一样令他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我没有办法不惭愧,作为一个儿子,我拒绝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父亲说他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过得不开心,作为父亲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又不知道怎么跟我沟通。父亲说我读小学二年级那两年是在家里住的。有一天早上起来后,正在刮台风,尖锐的风把不甚牢固的窗户吹得“咯咯”直响,像一颗颗小石子打在玻璃上面。父母早已经起来了,父亲到外面去看养牛的小茅屋被风吹倒了没有,母亲则在家里焦急地转来转去,一会查看一下窗户,一会看看屋顶的盖住天窗的玻璃还在不在。我不声不响地起床,洗脸,背上书包穿上雨衣准备去上学。母亲把我从门口拉了回来。她说,外面合抱的树都让吹倒好几棵了你还上学!看风不把你吹到太平洋去!我说可是我要上学呀,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别说是打台风,别说是下雨,就是老天下狗屎我也要上学啊。母亲哭笑不得,她说这样大的风哪里会有学生到学校里去呢?

那是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电视、电话这些东西是没有的,所以学校放假得派老师逐家逐户地去通知学生。

父亲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正在家里跟母亲大吵大闹。父亲回到家里后,我闹得更凶。我是这两年因为要上学才回到家里住的,对父母的感觉就像陌生的人,根本就谈不上亲近或者敬威,常常因为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就在家里弄得惊天动地。然后我开始哭,扯开喉咙死命地嚎,眼泪比窗子外面的雨水还要充足。父亲找来一根小棍子作状要打我,我站在他面前一边嚎哭,一边双目圆瞪。母亲后来告诉我,当时我的样子非常吓人,像头发疯了的小野兽一样整个脑袋都布满了青筋。我对于在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的脑袋上是否有青筋这个说法持怀疑态度,父亲马上补充说是真的,一点也不假。父亲继续说,你知道不知道,从那天开始我就从来都没有打过你了,连吓唬你也没有试过。我侧着头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事情似乎是这样的。

最后,父母被我闹得精疲力竭,只好同意让我去上学,条件是让父亲把我送到到去。

风果然是大得让人恐惧,父亲企图拉着我的手被我甩开了。到了小山顶后我被从侧面吹来的风刮倒在地。没等父亲来拉,我自己一使劲就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好像从来没有摔倒过一样。沾在雨衣上的黄泥巴很快就雨水冲洗干净了。

母亲这时插了一句话,她说,四方你是越大越乖了,整天都闷在房间里哪里也不去,连吃饭也要叫你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小时候可没小孩像你这样又犟又火暴脾气的。

母亲的话前言不对后语,但我明白母亲想说的是什么,无非是说变相批评我,说我年纪越大就越不跟他们亲近,不管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都不让家里知道,回到家里,一个星期也说不上七句话。

父亲把我送到校门外就返回家了,是我让他回去的,我可不能让同学知道我是让父亲送到学校里来的。

可是,父亲前脚刚回到家里我后脚也进了屋子。我告诉父亲学校里贴着通知说今天放假。父母看着我的眼神似笑非笑。我脱下雨衣和半湿的衣服后就回房间继续睡觉了。

我和父亲共完成了关于我童年的回忆后,两个人看着彼此。

这段经历,从来就没有在我的记忆里出现过,但父亲开了个头后我马上就变得记忆犹新,就像那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

只是,我不太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父亲说,儿子呀,你从小就是个死心眼的人。

我说,哦。

父亲说,你知道吗?你这样的性格会让你很辛苦的,所以我知道你一直都过得不开心。三岁看八十呀,你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长大后会过得不开心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狡猾的老家伙,脸上的微笑依然。我找不相应的话来回应父亲。以前我一直都认为父母对我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现在看来是假的,天下间哪里有做父母的会这样呢。做子女的遗弃父母的事情倒是屡见不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