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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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你我他·混乱或者温暖 (2)

还没有进屋我就已经闻到白粥的清香。我好像有好几年没有喝上母亲熬的白粥了。我是个热血气的人,很容易上火,一上火牙就痛,所以小时候母亲经常逼我喝没有任何味道的白粥。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市场里有各种各样的咸菜,现在就着美味可口的小咸菜吃白粥是很不错的,但我们小时候,吃白粥就是吃白粥,哪里有什么咸菜可吃。虽然我没怎么在家里住过,但是与温暖有关的记忆还是有一些的,当年那些令我深恶痛绝的白粥在记忆里也被修正为值得为之抒情的浪漫……父母正在吃饭。他们很意外我的到来,像招呼尊贵的客人一样招呼我。我没有吃饭,让母亲允许我吃他们作为明天的早饭的白粥。母亲让我等会再吃,她从冰箱取了几个速冻馒头热了给我吃。

还没等两位老人问我怎么一个人回来我就告诉了他们,欧阳雪去了英国读书,而且在新年到来之前已经动身上,我一个人呆在城市里觉得无聊就回家来看看。说完这话后我才发觉我这样说太老实了,老人听了心里会不高兴的。还好两位老人似乎没留意我的用词。或者说是没跟我计较这种语言上的细节。在他们的心里,不管我因为什么原因回家,他们的开心都是一样的,人老了以后,所有的要求都会一降再降的。

我说,妈妈,明天炖一只鸡给我补补身体吧,我感觉到我严重缺钙呢。

父母都没有听出我话里自我解嘲式的幽默,他们是地道的农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省城,从来就没有在任何场合使用过任何书面语;但他们同样以慈祥的笑容回应了我的故作高深。

父母从我的神色里看出了我心底下的痛苦和无助,我是他们的儿子自然能感受到他们的迷惑和担忧,但他们什么也没有跟我说。这些年来,我什么也未曾跟他们说过,他们早已经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但他们能感受到我的感受,正如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感受一样。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跟他们说起过欧阳雪,他们也没有再问我。我们一家人,原本都是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

父亲的面前摆着一小杯颜色很深的酒。那是蛇酒。父亲有风湿,而且还比较严重,一到天气变化就痛得不得了。据说用毒蛇泡的酒能治这个现,所以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喝一两杯。母亲告诉我父亲刚刚开了的这瓶酒是他十年前泡的,前些时候村里有个发了财的老板想用三千元买这蛇酒来孝敬自己的老父亲但被父亲拒绝了。我笑了。这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这些年来,我一直拒绝跟父母交流,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明白到其实我也是很疼爱我的父母的,我只是一直都拒绝承认罢了。母亲让我也试试父亲的蛇酒,我摇头说不敢喝。母亲继续努力,她说味道很不错的,她想喝还舍不得喝呢。说着她把父亲面前的那杯酒举到我鼻子前面。一股浓烈的腥味扑面而来,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吐了出来。父母都笑了。

村里的大部分土地都卖给发展商办工厂了,村里成立了资金管理委员会,他们把这些钱投资挣了钱后每年年底都按人头分红,父母现在不用干活一年也有几万块的收入。我大学刚刚毕业时想把户口迁回村里但被拒绝了,因为多一个户口家里就可以多分一份钱,村领导才不会因为我这个已经把户口迁出村子的人而开了这样一个坏的头呢。现在我父母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离家不远处种着够他们自己吃的青菜。母亲还在老屋里养了几条土狗,几十只土鸡。母亲一说到她的鸡就眉飞色舞,说什么味道好极了,吃过她养的鸡再吃外头买的简直就是吃不下去。她让我回去的时候带几只回去,养在阳台上,一星期杀一只来吃。我听得啼笑皆非。

非典开始之前,父亲每天早早起来到镇上去喝早茶,然后打包回家给母亲做早餐。这是我们这一带不用操心生活的老人的生活习惯之一。现在,因为非典,绝大多数人的这个习惯已经彻底地被放弃了。每天做晚饭时母亲连第二天的早饭也做好了,早上起来后热一热就可以吃。现在,父亲轻易不肯到外面去喝茶和吃饭,就算有人请也不去。

我说,有人说已经从蛇的身上发现了非典病菌了哦,你怎么还敢喝蛇酒。父亲说笑呵呵的说,这个你少担心吧,现在我的生活这么舒服我才不会去冒险呢,你想想看我这个酒是十年前泡的,你说十年前哪里来的非典?

呵呵,看来这个非典早已经深入人心,连我的农民父亲也会来一点跟这个有关的黑色幽默了。母亲告诉我,现在村里人在一起聊天说的最多的是健康,大家都说,什么都是假的,身体健康才是真的,身体不好,再多的钱也无法享受。唉,现在新闻里,天天都报道非典人数增加到多少人,昨天为止,哪里又死了多少人,想不关心健康问题都很难。不过,一些做生意的朋友就叫苦连天了,母亲说,我开时装店的表姐这段时间清闲得很,因为人们普遍都是心情压抑,根本就没有消费的欲望,大多数客人都是到店里看看就走,甚至连流连多一会的耐性都没有。

我在家里呆了四天,在这四天里,我什么都不做,每天早早起来,像个世外高人一样漫步到家后面的小山上,坐在小山头上,什么都不想,只是傻傻地坐在那里,看蓝的天,白的云,以及草丛中不时出现的昆虫。有一天早上,有一只穿山甲悄悄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又悄悄地消失了,我刚刚看见它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让我怀疑自己所看到的是否是真实的。我没有把看见穿山甲的事告诉父母,怕他们跟村里人说。我自己的父母不会去打穿山甲的主意,但很难保证其他人的想法也一样,一只山甲可以卖好几千块钱啊。我觉得这样很舒服。父亲和母亲知道我到小山上去了,但他们没有问我去做什么。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站在离家最近的一个小山顶上,扯开嗓子喊我回家。村庄很安静,站在高处,声音稍稍大一点都很传得很远。吃过午饭后我跟母亲到菜地里除草、施肥。晚上则在家里看书。这些书都是我带回去的。有一天我想写点什么,就在房间里找纸,找了半天找到了一本初中时用过的作业本。纸张已经有些发黄,也有些潮了。岁月的无情被这一本皱皱巴巴的作业本无限量地放大了。

当那本发黄的作业本放平摊在我少年时代用过的书桌上面时,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到底想要写些什么。坐在这一张显然已经变得太小的书桌前,我发觉自己突然长大了,成熟了。或者吧,这发黄的作业本就是我的突破点。这是一个作文本。上面有一篇作文叫《我的理想》。在过去了的二十多年里我从来就没有想起过我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哪怕已经看了“我的理想”这个标题后仍然想不起我人生最初的理想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宙航员。真没想到,我小时候的理想是这么的高不可攀。我想,如果上帝在我写完这篇作文后告诉小时候的我,我长大后变成现在这付鸟德性,小时候的我肯定不会相信并且把可恶的上帝暴打一顿。

那个时候,苏联人和美国人先后登上了月球……

我有点感慨。我想,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多好。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像父母一样守在老家做一个本份的农民。当然,我要是做农民也只是愿意在我们老家这种富裕的地方做,叫我到西部做一个真正的农民,每天早上早早地起来,就着咸菜啃几口硬馒头吃几碗稀饭就到地里干活,一直干到日落西山,我是没有勇气的。

有一天跟母亲到菜地里去时,我突发奇想,把菜地旁边的小河冲上下都拦起来,用一个小铁桶把拦着的那段小河冲的水弄干,然后成功地从小河冲里捉到了五个不同品种十几尾鱼。回到家里后,母亲做了个全鱼宴。味道真是不错。吃饭的时候,我得意极了,父亲说你少得意这些鱼是我和你母亲特意留着等你或者弟弟回来捉的。母亲笑着说,四方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压根就不知道河里有鱼。

在我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欧阳雪打了个电话过来。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大约三秒钟后就哑然失笑了。我的思念像山洪爆发一样滚滚而来。没什么好抱怨的,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忽略不计,只要她心里仍然有我,只要她还是爱我的正如我还深爱着她一样我就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欧阳雪说她可能要提前回来,因为她觉得实在是没有必要再在那个让人沉闷得无法自由呼吸的地方呆下去了。欧阳雪寄回来的相片,景色美仑美焕,似乎整个世界除了欧阳雪这个人之外都是绿色的,天空却蓝得出奇,欧阳雪说,正是英格兰的景色太美,美得没有一丝人间烟火,让在中国起来的欧阳雪感觉到无法自由呼吸。我说我很想她早些回来但理智告诉我她应该在那里多呆一段时间,要不然会前功尽弃的。欧阳雪说对不起四方,我知道是我不好。

我有些感动,欧阳雪一向是个坦荡的人,在某些方面她甚至比我更男子汉一些。我一冲动,差点就把自己也犯过的同样的错误都告诉她了。我没有告诉她是因为我一直都生活在中国而不像她那样走出了国门。在国外呆久了的人用我们的眼光来看是都有些傻,他们大都受了外国人的影响而变得直肠直肚。最后,我让欧阳雪迟些再回来,因为国内的形势不大好,就算是很想回来也要等非典过去天下太平了以后才好回来。天下太平这个词令欧阳雪意外。她问国内的形势真的有这么严重吗?我说,没有,起码我在佛山这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第一例的非典还是在佛山发现的呢;但是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还是先别回来吧。欧阳雪说,再说吧,反正她在那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只要是黄皮肤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一些当地人的白眼,而且这样的情形在以后的日子里必定是有增无减。

母亲在一旁的得很着急,不停地向我示意这是国际长途。我父母这代人就是这样,哪怕家里的钱多得要用拖拉机来拉也节省得要命,他们家里的电话好像是用来装饰的一样,一个月的电话费只需要二三十块钱。

如果不是小朵的电话,我可能一直这样在父母的家中过下去也说不定。

我怀疑我再跟父母住在一起不用多久就会变成一个大胖子。母亲每天都煮一瓦锅老火汤,什么清补凉煲老母鸡,什么天麻炖鱼头,都是滋补的东西。母亲说我是脑力劳动者,应该多吃些有利于大脑的营养。脑力劳动者即是知识分子,呵呵,接二连三的被人认为是知识分子,真是件让人说不出滋味的事情。或者吧,我的沉默令人误会了,包括我的母亲。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沉默是无话可说。我非常羡慕那些废话连篇可以浩浩不绝地说话的人,很多时候我也想对谁多说几句话的,但每当要说的时候心里却无话可说。

欧阳雪没有出国前我们也经常做这样的老火汤吃,但味道跟母亲做的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