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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万纤·生日 (1)

万纤说,四方兄弟,我的好兄弟,喝酒。

我说,我再也喝不下了,太撑啦,我好像刚刚吃了一吨水泥下去。

大家哄然大笑。

万纤笑得最欢。她的生日,她当然要卖力点笑。万纤笑着笑着,眼里就有泪花在闪闪发亮。大家装作看不到。我说,来哇万纤,再敬你一杯水泥。大家都说,来来来,再来一吨水泥。

这五六年来,万纤都在她生日那天请我们吃饭,以前,她总是跟男朋友钱金一起跟我们吃饭的,而现在却是形单影只。大家心照不宣。气氛中流淌着若有若无的悲欢离合的气味,大家仍然笑容可掬。笑与虚伪无关,与同情无关,只是在这样的时间里,在这样的情景下,我们需要尽情地笑,搜肠刮肚也要说几句机智幽默的话来搞气氛。

万纤的事,没有谁说,可谁都了解。在这么小的一个城市,只有那么几位所谓的文化圈子的人,谁能躲得过别人的好奇心?

我们这些人,有时候,喝点酒后,没心没肺的本性会尽情暴露,玩笑能开得让人目瞪口呆,今天收敛了。未免有些沉闷,有些压抑。其实谁都想像往年一样疯闹一通,但谁都不敢放肆。人就是这么怪,心理暗示往往比强调来得更有效,我们都是善良的人。

说说自己的愿望哟。有人提议。

小林第一个举手申请发言。他说他的愿望是重新进到大学里再读一回。江维说,你考研不就行了?小林说不一样的,研究生的生活跟本科生的生活根本就是两码事,他更愿意过的是本科生的生活。马达说瞧你说的,尽是些傻话。万纤一语道破了天机,她说马达你才傻呢,你不知道现在大学生们的生活是多么的糜烂!

小林在大家的哄笑中偷偷打量小依,眼神有些不自然。小依知道小林在打量她,装作不知道。现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都挺能装的。

我第二个举手申请发言,我的愿望是,尽快结婚,生个孩子。我没有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或者说,这只是我今天想到了的愿望的一半,另一半,因为今天是万纤的生日,一个大好的日子,我不好说出来。

就算是这样,江维已经在那里给我打眼色了。我一想,也是的,我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我真是喝高了。可是,都已经喝成这样了,还把话憋在心里,能痛快吗?早知如此,不来倒是省事,有这喝酒的时间,一张影碟都看完了。

万纤的胳膊搭了过来,跟我形成勾肩搭背之局。她说,兄弟。

我连忙推开万纤的手和她的身体。我可不敢领教,我再光明磊落也不敢在这些多年的老朋友面前做出模拟的暧昧动作来。

万纤却自己来说晦气话。她说,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世界大毁灭,全世界所有人都死光光,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一锅揣,从此世界只剩下蚂蚁、蟑螂、蜘蛛、水母、水蛇、臭虫……马达打断了万纤的话,他说,万纤你喝高了,说起这些吓人的生物简直就是没完没了。咱不喝酒了,咱改喝茶。万纤说,去你的马达,你还东北人呢你,去,去,谁要喝茶谁去,谁要喝茶就到你的茶庄喝去吧,反正我是不去的,我今天除了酒,我啥都不喝。

万纤说话的时候,我们一干等人纷纷离座,坐到沙发上,把自己扔在那张看上去形迹可疑的沙发上。这种酒店里的包间,从开业到现在,为色情行业提供过多少方便,谁都无法知道。当年,我在国营企业里的时候,就是经常把尊贵客人带到这里来色情消费的。

当时的情形有点意思,马达去了洗手间,江维在弄音响,小林和小依坐在一块,我跟万纤坐在一块。我说的有意思,是指我们这两对坐着的人。具体说吧,我和小林像是没有品味的客人,小林和万纤像这里的坐台小姐。小依还好点,穿着比较随意,有点良家妇女的模样,万纤就不行了,硬是把自己打扮成滚滚风尘的浪漫形象,还特意去发廊搞了个像模像样的新娘发型。

我对万纤说酒是要喝好就行,可千万别喝倒,我们还是改喝茶吧。

四方你真逗,想骗我,算了吧你们,茶是这么多人一起去喝的吗?告诉你们也不怕,我万纤,喝茶从来都是两个人一起去的,最好在包间里,两杯清茶,几碟小点心,好温暖!

万纤说完这话后,一时没有人回应。她的手,从我的腰际环抱了过来,整个人贴在我的身上。我有些醉意了,不再拒绝万纤似是而非的暧昧。马达从洗手间回来后,站在我们面前,研究老半天才说,嗯,这就是传说中的小鸟依人了。我的手在大家的无声的笑中揽住万纤的肩。她的肩瘦小,手感不错。我居然产生了那么一点表演欲望。好一会过去了,我的手尝试着作进一步的行动,万纤却似无动于衷,于是我的手划过她的脸庞。我在万纤的耳边说你的脸真滑——说到这里,我大声说,好吧,我也把刚才没有说出来的另一半愿望也告诉你们吧,让你们这些鸟人也来笑话我四方兄弟得啦。我拿起茶几上的茶杯,跟大家碰了一下杯子,继续说,我刚才说,要尽快结婚,并且生个孩子,不是开玩笑的,我的目的是想去得安心些,现在如果我逝世了,去到另一个世界我也是心有不安的……

江维打断了我的话。

万纤说,江维你别捣乱,让他说下去,他今天可是我的人。

众人笑。

我说,好吧,我长话短说,如果我有个孩子,我就留给孩子一笔钱,如果还有多的,也留给父母一点钱,然后就自杀。

哇塞,好呀。万纤大喊。她兴奋得很,另一只手也抱了过来,把我抱得紧紧的。她说,四方我的好兄弟,我们一起去自杀,说好了,我们一起去自杀。

在乱哄哄的时候,小依的声音穿越而出,她尖叫了一声。小林砸了她一脸的蛋糕。这个蛋糕,刚才大家只是像征性地吃了一小口就放在一旁,说好了走的时候让万纤带回去的。小林这个家伙居然拿来砸人。其实谁都知道吃不了什么蛋糕的,但既然有人生日,就总有人买这个。

我们都有些酒意了,可是一看到小林手上的蛋糕,都吓了一跳,纷纷举起双手挡在面前。小林和小依是叫我们老师的,他小林再怎么能闹也不敢拿蛋糕往我们的脸上抹,所以就往小依脸上抹了。小依叫道,林有为,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江维拉住了小依说,小依,别闹了,别闹了,再闹你们李老师就要生气了。

我说,你老是让小依叫我老师有什么居心?江维说,尊重你。我说,尊重个屁,你是想提醒我,让我不要打她的主意。小依,你别听他瞎说八道。

小依手上飞出了一块蛋糕,我赶紧往万纤怀里躲藏,好险。蛋糕从我的眼前掠过,打在小林的胸前。小依的目标本来就是小林,是我自己借势倒向万纤的怀中。

万纤让我这么一推,失去重心,“啪”的一声倒在地上,我跟着也倒了下去。好一阵手忙脚乱。我说,小林,你再闹,我可不客气了。

小林说,四方老师,你现在抱着万老师,却对小依说这样的话,真是太过分了。他转过头去,继续跟江维说,江维老师,你说他像话吗?

江维只是笑,马达说,是不像话,万纤万纤我来抱你,别让他占了便宜。

我说,你们都误会我们了,我跟万纤是很纯洁的。

茶几旁,已经多了一个啤酒桶。茶几上,有六只装满啤酒的杯子。

我和万纤相互扶着从地上起来。我说,哎呀,刚才真是吓死我了,万纤你没事吧?你看,这裙子都沾灰了。万纤也不示弱,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脸,左看一下,右看一下,才说,四方呀,你没闪了腰吧,要是闪了腰,叫欧阳雪明儿早上早点起来,去买两根驴鞭,补补才是。

马达大笑着说,你们看你们看,这两个家伙,真他妈的天生一对,干脆,你俩一起生个孩子得啦,生了孩子,把钱都留给父母,你们可以放心地去死啦。

千万别以为我跟万纤的关系暧昧,直到这个时候,喝酒喝到有些高的时候,我们真的不暧昧。

趁万纤去洗手间的时候,马达在我的耳边悄声说,四方你可是要小心,万纤今天古里古怪的。

我介绍一下我的狐朋狗友们吧。

马达,东北人,茶庄老板,三十出头,比我大三岁,有两个妻子,两个都是非婚内妻子,有一个7岁的女儿,一个4岁的儿子,曾经家境宽裕,现在是一个负资产的茶庄老板,热爱诗歌和小说,曾自封为先锋作家。由于有两个老婆,外界传说中,马达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文人,虽然他早已经下海做生意——茶庄再小,马达也是老板。只有我们这些相知的老朋友才知道,马达他并不是风流,他是因为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分泌过多,精力过分的旺盛,时常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才闹成今天这样的局面。要命的是,马达视性和爱是两种可以截然分开的东西,也就是说,随便一个什么人,只要你情我愿,马达就可以与她上床。而令我们羡慕的是,几乎每一个与他发生过关系的女人,无论结局如何,无论马达是否真心真意的对她,都会对他心存感激。

江维,接近四十但看上去比马达还要年轻,是某富裕企业内部刊物的主编,手下有四个兵,有个爱他的妻子和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他儿子的名字很响亮,叫江白浪,江维热爱小说,年轻时狂热地在诗歌的世界中沉沦过,现在,非常讨厌诗歌和诗人。虽然江维为人谦虚,我们还是时常戏称他为老大。江维是个中庸得有点迂的老好人。

万纤,跟我同年,报社副刊的编辑部主任,曾写过不少小说,现阶段除了软新闻和软评论,什么都不写。万纤年轻时长相出众,体态完美,现在也还可以,风韵尚存一二,目前单身,坊间传说她有男友若干。作为万纤的好朋友,我时常为她有那样的声誉感到不平,我断定万纤这近十年来,只有一个叫做钱金的男朋友。

小依和小林,都是国家重要单位(即油水很足的部门)的员工,文学青年,才二十出头。在目前这个价值观念混乱的大背景下,这两个小孩还能热爱文学,当真难得。更为难得的是,他们对我们这种毫无社会地位的所谓文化界的废物非常尊重。小林的父亲是公安,小依的父亲是法官。

我则是一个穷但不酸的文学准中年,搞过技术,做过人事、记者、自由撰稿人,现在我的身份,半个是自由撰稿人,半个是报社编辑、记者。

酒真是有点高了,我有点晕乎乎的。江维说,四方你在想什么呢,目光好深情。我说,我正在思考呢,江维你说我是否应该作首诗?马达骂道,小样的。我说,我一向都是这么深情的,在万纤面前我哪里敢放肆。

江维说,四方真会说话呀,不过,万纤你可别说老大哥我轻狂,你今天真的是很漂亮,你看你的眼睛,多有神!

万纤差一点就哈哈大笑了。她说,可是我又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我脖子一伸,把头伸到万纤的眼前,说我的眼睛就是你的镜子。

万纤一只手轻拂我的脸,说,我们认识太迟,要不然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我说,迟啥,一点都不迟,你还能活八十年,我还能活七十六年。

时间不早了。

江维送万纤和小依回家,我们各人骑自己的摩托车回家。别看江维只是一份行业报的主编,好处却有不少,起码有一部现在还八成新的桑塔纳2000。

等大家都走了后,我跟马达坐在摩托车上抽烟。

累,真他妈累。

马达说,你说吧四方,万纤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跟以前很不一样。

我说,她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发疯的。

马达说,你别吓我。

我说,我一向都爱瞎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