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半,俊荣又一次被梦里乒乒乓乓的声音吵醒了。他梦到自己很弱智地站在幸福汽车装配厂装配车间门外,戴着质检员的工作牌,失神地看着福荣手挥铁锤,一边黑熊般奔跑一边敲打工件架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冲压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地方是福荣身上鲜血淋漓,他经过的地面也洒满了黑色的血。俊荣的梦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俊荣眼睁睁看着福荣挥舞着大铁锤砸向他,但他却挪不开脚步。梦中的俊荣有个很贱的冲动,这个冲动就是任由福荣把他砸死,但铁锤在砸向他的脑袋的一瞬间幻化成一团巨大的黑烟……然后,俊荣狂喊一声,就醒了。俊荣醒来后发觉自己跌下床了。
俊荣的睡眠太浅了,浅到每天早晨都要被楼上的小孩奔跑的脚步声吓醒。小孩日落而息,日出而醒,与俊荣的作息时间相去甚远,也给他的睡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自从俊荣从工人高升为质检科的科员后,睡眠就变成了一个难以解决的大问题,他总是睡得不踏实,总是做梦梦见现实生活中那些令他觉得愧疚的人在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今天早上,那小孩估计是在玩乒乓球,乒乒乓乓的声音令俊荣梦到了喜欢拿着铁锤工作的吴福荣。在秀明还是福荣的女朋友的时候,福荣经常对俊荣讲,除了秀明之外,他最爱的就是手中的铁锤——那铁锤甚至比他的爹娘还亲——铁锤让他赚钱,他爹娘花他的钱。
身旁的秀明被俊荣的动静弄醒了,翻个身低声嘀咕,那小孩真烦人!秀明嘀咕后继续睡。俊荣摸了一下秀明丰腴的手臂,摸出一片冰凉。秀明身上总是凉凉的摸上去很舒服。俊荣忍不住把自己贴了上去。秀明下意识朝里躲了躲,含糊不清地说,你身上都是汗。俊荣的身体僵了一下,也觉得自己的汗味重,就起来去洗澡。
洗过澡的俊荣看到秀明醒过来就问她想吃什么早餐,他出去买,秀明说想吃月饼。离中秋还远,电视都还没有开始卖月饼的广告,秀明却异想天开地要吃月饼。但俊荣脑子一转就有了主意,把两个鸡蛋一起煎了,再用两块方包夹住鸡蛋,就做成了一个双黄白莲蓉月饼。
秀明一边幸福地吃着早餐一边跟俊荣说,我看你还是回到车间去做钳工好些,你在车间的时候,地震也震你不醒,但你做了科员后,天天都睡不安宁,才一个多月,你睡觉的时候都把我踢下床两次了,我很担心哪天你睡觉的时候会把我掐死。
我宁可掐死自己也不会伤害你,俊荣说,但是我们领导不这样看,他们总是说我从一个生产工人升到科员,是走了狗屎运!
秀明说,你刚才又梦到什么怪兽了?
俊荣不愿意把梦到福荣的事告诉秀明,就说今天很特别,我梦到了唱歌那个美女李玟了,她火辣辣地跳舞给我看。自从秀明变成了他的女朋友后,他在秀明面前从未主动提起过福荣这个名字。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俊荣又说,今天可能又有美女来约我去看电影了。
秀明说,但我有很好的预感,我预感到你今天将会被你们食堂的胖阿姨召为入门女婿!
俊荣曾告诉过秀明,他们食堂有个阿姨体重230斤,她20岁的女儿体重220斤。
为了减低成本,幸福牌面包车要实行部分国产化,一些不重要的配件,比如内饰、门窗玻璃、转弯灯等,由国内厂家生产而不再由日本直接进口。这国产化一搞,配件就不再是一套套进仓库了,因为国内这些汽车配件厂大都只生产一种或者一个系列的东西,而不是全套,这样,管仓库那几个清闲惯了的女人就整天跟领导抱怨说她们忙死了,忙到连去车间看帅哥的时间都没有了。她们去烦过生产部的主任几次后,俊荣就变成全厂里唯一一名跨两个部门的普通科员了。
俊荣刚才回到办公室,水都未喝一口,副科长姚姐姚香莲就通知他不用再为空闲时间太多而发愁了,因为他在要完成现在手头上的检验任务外,还被抽调到配件仓库帮忙,工资、奖金没有变化。
那我不是很吃亏?资本主义都不会这样欺负工人阶级的!俊荣小声喊。
姚香莲耸耸肩说配件仓四位员工都是美女,别人倒贴钱都要抢着去。俊荣不屑地说,美个屁,歪瓜裂枣的,谁想要?
自荣升科员之后,俊荣就变得有些尖酸刻薄。很多时候,他想像以前在车间上班时一样说些俏皮话,但以往的俏皮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让人厌烦的刻薄。
俊荣查了一下今天的工作日志,除去下午顺达厂有批小件要验之外,一整天都没有安排,就交待姚姐如果那批小件来了打他手机,姚香莲双眼一翻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都没告诉我你的手机多少。俊荣倒是愣了一下,他到质检科也有些日子了,没人问他要过手机号码,他下了班后也从未动过打个电话给哪位同事的念头。
俊荣在仓库门外遇到姚姐的干弟弟姚林。俊荣一见到姚林就想笑,因为他看到姚林一只手拿烟,另一只手当成梳子在梳理他比女人还要柔顺的头发。姚林的头发全厂闻名,俊荣的顶头上司姚香莲副科长不止一次公开表示,她干弟弟那头发,可以电死一卡车痴情女子。众所周知,姚林是很有女人缘的,虽然近期他已成功将杏花捕获,但他还是很受厂里女职工的青睐。大家都说,杏花那么文弱的女子是管束不住姚林这头披着羊皮的狼的。
跟只想做工人不想做科员的俊荣正好相反,姚林是个有志气的青年,为了从工人荣升科员,他利用工余时间读完了夜大的本科,然后在干姐的帮助下进入厂人事科工作。姚香莲副科长与姚林因为同姓,所以认了干亲。姚林是人事科的,自然知道俊荣从今天开始到仓库来帮忙的事,所以他热情地招呼俊荣一起吸烟。仓库是禁烟的,杏花也不喜欢看到他抽烟,而他每次到仓库中来都要呆挺长时间,所以他每回进仓库前都要先在外面过足烟瘾。
姚林每天早上都会到仓库来吃早餐。杏花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带亲手煮的早餐。今天他们早餐的内容是老火银杏瘦肉粥和波萝包,清热解毒又有营养。
杏花和姚林都招呼俊荣喝碗粥,俊荣没好意思喝,虽然他真的很想喝,那粥的味道已经让他偷偷倒咽过好几回口水了。
厂里盛传杏花贤良淑德,入得厨房,出得厅堂,一手女红傲视群芳。俊荣以前不怎么相信,现在相信了,光是粥的味道,已经把他征服了,他打算今晚跟秀明暗示一下要做个贤妻良母最起码要像杏花那样首先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厨师。秀明做的菜相当难吃,也不肯钻研要如何做才能成为一名更出色的贤内助,经常买些面包、馒头之类的东西来充当他们的晚餐。
仓库有四个人,赵玉,钱红,孙周,李杏花,全部都是女人,所以到处弥漫着慵懒的气息,这会,上班快一个小时了,女人们还在各忙各的,完全没有开展工作的迹象,一台破旧的收音机正在播放着周杰伦的《菊花台》: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
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
……
姚林幸福地吃了一个面包,接过杏花递过来的粥放在桌上,顺势拉住杏花的手不放,打算一边与杏花手拉手一边解决温饱问题,但杏花嗔怪着抽回了自己的手,脸红红地低头去打毛衣。姚林说杏花你脸红的样子真好看,像个小媳妇。
相对于别的女孩来说,杏花太传统、太单纯了,虽然她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如果而立之年这个词也适用于女性的话。
俊荣像个窥淫僻患者一样阴阴地在旁边用余光偷看姚林他们表演。几乎所有幸福汽车装配厂的职工都像俊荣那样对姚林和杏花的爱情抱有好奇心理,原因之一是姚林这个人看上去实在是太花花公子,杏花太贤良淑德,原因之二是,杏花比姚大了那么两三岁。
姚林在大家的关注下旁若无人地吃早餐,镜头感很好地保持着优雅的食相,即使杏花在他身旁比划着一件即将打成的毛衣,他也能保持仪态。杏花正在给姚林打一件温暖牌毛衣。在大热天里打毛衣,总是给人一种不踏实的错觉,但是这五六年来,杏花都这个样子了,没事坐着的时候不是打毛衣就是绣花,大家都习惯了她的勤劳了,如果哪天她像别的女人那样闲坐着,倒是有人会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所有跟杏花沾点儿亲,带点儿故的人,冬天来了后都会用上杏花亲手制造的毛线织物,关系密切的,家里大概会有一两套杏花亲手做的绣花枕头什么的。
以前,俊荣也经常到仓库去,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他把自己当成了仓库的一分子了,刚呆了一会就觉得仓库是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既不同于生产车间,又与科室有所区别。令他产生这种独特的感觉的是仓库里的四个女人。
赵玉,这个离了婚的传说中的有钱人的二奶,对俊荣的到来无动于衷,从他进来前到现在,都在听MP3,而且还一边听音乐一边两眼无神地望着门外的芒果树,脸上的表情像被急冻了起来一样生硬。
钱红,这个可怜的怨妇,因为几年前出过一次轨被丈夫发现了,从此就被打入冷宫,据说她丈夫把妖艳的妇人回家里睡觉时,命她让出主人房的大床到儿子的房间睡——她丈夫想通过种种极端的方法达到离婚的目的,但她不干,对丈夫及丈夫的父母宣称,她宁愿抱着儿子一起跳楼也不会离婚,她丈夫不忍心年幼的儿子无端夭折,他们的婚姻就就一直这样以名存实忘的形态继续存在。自从丈夫发现了钱红的出轨后,钱红就痛改前非了,每天都言行一致地想方设法修补自己与丈夫的关系,但她的丈夫比她更固执,对外号称,哪怕天下间的女人都死光了,他不得不要与母猪发生关系也不与她再发生关系。他们就这样斗争着,久而久之,钱红就变成了一个外面依然美丽但已经没有丝毫风情的怨妇了。
因为钱红变成了怨妇,所以她经常向厂里的姐妹诉苦,苦诉得多了,她的故事就传得全厂人都知道了。有贪小便宜的男人想占点失意妇人钱红的羊膻味,但都吃了闭门羹,此时的钱红已经不是彼时的钱红,此时的钱红视丈夫以外的所有的男人均为骷髅。钱红这个人,智商一般,长处是小脑发达,手巧。钱红为了打发漫无边际的孤独和落寞,她重新拣起了少女时代的手艺,纺织小饰物,幸运绳、手机坠子、水晶手链等。她最先是将这些小东西送给听她诉苦的闺口密友,然后就卖给爱美的关系一般的同事,再然后卖给一些精品店做样板,最后在相熟的精品店里寄卖……说来,钱红也算是个有故事的人。把钱红害到这般田地的是厂里的老书廖红旗,他把钱红从洗车女工破格提拔为仓库管理员,然后占有了钱红的身体。
在仓库四位女人中,孙周是个最苍白的人,她的故事显浅易懂,一目了然。她父亲姓孙,母亲姓周,出生前,父亲以为她是个小子,事先给取好了孙周这个有男子气概的名字,结果她是个女孩,但她没辜负父亲的期望,长成假小子的样,不仅脸蛋、骨架,连个性、肢体动作也像极了她父亲,尤其是脸蛋,越长越像,简直像克隆出来的一样。要命的是,孙周的父亲是个屠夫。因为先天条件太差强人意,所以孙周到二十八岁了,还未与哪个异性发生过感情纠葛。当然,未与异性发生过感情纠葛并不等于孙周是个纯洁的人,在仓库的几位女人中她是最不纯洁的了,她是厂里四十岁以上比她还要无奈和寂寞的老男人共同的情人,她与这些男人之间的关系是卖方与买方的关系。孙周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这是她的优势,也是她人生的污点。
跟这几个女人相比,李杏花简直是个完美的女人,传统、隐忍、贤惠,而且还拥有爱情。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
吃得饱饱的姚林突然跟着周杰伦唱了起来,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姚林说,你们应该开始工作了,我也应该回去干活了。走到门边,这个骚包男人突然转身站稳,眉飞色舞地给了杏花一个飞吻。
因为这个没来由的飞吻,俊荣猛地哆嗦了一下,好像那吻是给他的一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种不祥的预感令他不安地偷偷打量起杏花来,杏花正幸福地低着头装作没有看到姚林的飞吻。俊荣觉得杏花羞涩地低着头的样子很好看,比秀明还要好看几分。
俊荣站在几位女人与货架之间的空隙间,想着秀明与杏花的不同之处。这时,俊荣觉得自己在这个仓库里是局外人,眼前的这四位女人与他毫无关系,身后货架上林林总总的配件亦与他毫无瓜葛。因为有了这样的错觉,俊荣便无端地产生了一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感,一种朦胧的不确定的恐惧感在他的心底下若隐若现。俊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他不安,是身那些他并不熟悉的配件,还是姚林与杏花间做作的爱情?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说不上来,但他真的是觉得有些不安。
雨轻轻弹朱红色的窗
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化成一缕纱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单放机里,周杰伦还在伤感地自弹自唱,那声音令俊荣觉得心里酸酸的像正在跟什么人生离死别似的。
姚林吹着流氓口哨一路走着回人事科,半路上遇到他姚香莲,远远就喊,姚姐,姚姐,香莲,香莲,我想你。
姚姐这个称呼被喊开后,全厂几百人,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这样喊,四五十岁的工人老大哥老大姐也这样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