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时,俊荣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出租屋楼下。住在二楼的湖北夫妻,不怕家丑外扬,打开房门,用俊荣听不懂的方言在吵架。他们的女儿,已读小学的小姑娘垂头站在门外,脸憋得通红,眼里挂着泪花,两只小小的手使劲绞着一条素色小手绢。
俊荣在门外站了几秒钟,想做些什么以示他对小姑娘的同情。小姑娘感受到俊荣的存在,抬头望了他一眼,迅速别过头去,面壁而立。俊荣是感受到那个外表看上去柔弱无比的小姑娘眼里的怨怼、恶毒,他的心不免寒了一下,暗骂自己多此一举。
俊荣听秀明提过,他们吵架无非是因为女人水性扬花,与厂里的部门主管纠缠不清,男人气不过,又不肯放手让女人离开,只好经常性地借故使用暴力。
屋里打起来了。俊荣以为女人会吃亏,但只几个回合,男人的脸上便出现了几条血痕。俊荣站在门外,考虑着离开还是进去拉一下架,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屋里传来一声巨响,打断了男女大战。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回屋里去了,砸了一个大汤碗。陶瓷碎片跌满了狭小的客厅。这声巨响之后,是安静,然后又是接二连三有碗从厨房里飞出来。湖北夫妻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乎同时冲到厨房去。他们再不进去阻止,怕是连锅也要遭殃。
真是幸福的一家人!俊荣嘀咕一声,转身上楼。
俊荣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今天这么晚还未回家,秀明怎么还不打电话来过问一下呢?
楼道里黑透了,三楼的楼梯灯坏了好多天了,房东也没来换。影影绰绰中,俊荣站住了,他闻到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熏肉炒大蒜的味道。这是俊荣最喜欢的一道菜,他每次闻到这味道都忍不住想要流口水,每次回到老家,母亲顿顿都要做这道菜给他吃。门缝里漏出来的灯光刀锋般把俊荣一分为二。
进了家门,俊荣知道熏肉大蒜是秀明炒的,大喜过望。秀明的同事从老家带了熏肉回来,分了一小块给秀明。秀明的厨艺又进步了。站在厨房外面看着秀明在忙碌,俊荣有种甜蜜的错觉,恍惚间,他以为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将在这里生老病死,儿孙满堂。
秀明告诉俊荣,厂里把她调到业务部了,所以今晚她要与俊荣好好庆祝一下。俊荣以为,业务这个东西,不是秀明这类老实姑娘应该去做的,便说你的理想不是要做一个优秀的服装设计师吗,调到业务部有什么好开心的?俊荣并不知道,秀明已经不是昨天的秀明,她进步了,现在她认为在这种走中低档路线的服装厂里,最出色的服装师的收入也不外区区几千元,设计师,不过是稍体面些的苦力,业务就不同了,天高海阔,前途无可限量。
你被谁洗脑了?俊荣问。
你知道吗?秀明说,我们厂,好的业务员一个月可以赚两三万元!
俊荣嗯了一声,低头吃菜。
秀明又说,我们厂像个培训学校一样,业务员跑熟了后,都出去自己开店赚大钱。
俊荣又嗯了一声,继续吃菜。俊荣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赚钱太少,被秀明鄙视了。
饭菜不错,还有啤酒,但是,俊荣却是越吃越觉得别扭,秀明像换了个人似的,让俊荣无法习惯。昨天的秀明想在这个城市办个按揭买个小房子,与俊荣生个小孩,做个幸福的小女人,现在的秀明,脑里装进了一幢豪华大别墅,几辆大奔,几辆宝马。俊荣郁闷地把啤酒喝完,澡也没洗,倒在床上生自己的闷气。
单身的时候,俊荣和福荣有时候加班累了,只要身上不是太脏,就和衣而睡,睡够了才起来洗澡,但现在不同了,俊荣有了秀明,不是单身了,他只睡了一会,耳朵就差点被秀明拧断,他只好乖乖地起来洗澡。俊荣一边洗澡一边打瞌睡,洗到一半时,郁闷地靠在墙上跟自己生闷气,很想用头狠狠地撞几下墙。
睡到半夜,俊荣被自己的梦吓醒了,他梦到自己和秀明开着一辆大奔在公路上奔跑。俊荣起来喝口水后继续睡觉。天快亮的时候,俊荣又做了另一个梦,这个梦就是他与福荣在掰手腕,他的手腕都被福荣掰得痛彻骨了,他还是不肯认输。福荣警告他,再不认输就要掰断他的手。俊荣害怕极了,他想认输,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他的手就是无法松开福荣的手。俊荣醒来后发觉,身体把手压得发麻、生痛。
秀明已经去上班了。俊荣一连加了好几天班,今天补休。俊荣傻坐在床上回忆刚才的梦,他清晰地记得福荣狞笑着对他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这句话很熟,前些时候厂里的人都这样说。但是,福荣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俊荣想起秀明原本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福荣的女朋友,就有些不寒而栗了。这个梦也太直接了,直接得俊荣都以为昨天晚上福荣到家里来喝酒了。
俊荣刚开手机,就接到孙周的电话。孙周在电话里大声问俊荣左后转弯灯放在什么地方了,她找不到。俊荣没好气地说B区第二栏第五个货架的第六层上。说完,俊荣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这么难记的东西自己居然记住了,要知道,俊荣不在仓库上班有一个多月了。
过了一会,孙周又打电话来,咋咋乎乎地说些话,无非是说俊荣像鬼一样灵,居然给说中了。俊荣让她说得有些恼怒,又报了几个配件的位置,孙周去查证了一下。孙周不服,真去查了,分毫不爽,全中。这下,不单孙周,俊荣自己也感到意外。
孙周唠唠叨叨地说俊荣如果不是超人就是鬼。俊荣说,我不是超人,也不是鬼,我只是在脑里装了台电脑。
经过孙周的大力宣传,俊荣成了厂里记性最好的人。
从此以后,孙周成了俊荣的粉丝,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找不到配件就打电话骚扰他。
奇怪的是,俊荣除了对仓库的零配件的摆放位置一清二楚之外,对别的东西的记忆,与别的人相比,毫无优势可言。
第二中午,俊荣端着饭到仓库来吃。孙周一见到他就跟他说心事。孙周啰啰嗦嗦地说了半天,无非是一个意思,就是她不想再在这里做了,要回去跟她父亲学杀猪,做一个女屠夫。
全厂人都知道孙周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出色的女屠夫,问题是,她的父亲不肯让她女承父业。她父亲说,这么大的城市都没有一个女人想做屠夫,就你想做!
正说着,三个很壮的中年妇女坦克一样开进了仓库。
俊荣抬头一看这几个女人就笑。孙周的样子已经很男人婆了,但这几个女人一出现,她就变成淑女了。
三座小山一样的女人在他们面前一站,仓库立马暗淡了下来,杀气迅速弥漫了整个仓库。为首的女人额头有颗硕大无朋的黑痣,像一盏黑色的灯。
远处,一个身穿蓝色工服的男人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俊荣定睛一看,是赵志远,厂里资历最深的油漆工。俊荣猜他可能是在找这几个女人的。这个赵志远,远看强壮如牛,近看猥琐无比。俊荣一直都弄不明白,孙周为什么总是跟他纠缠不清的。当然,俊荣同样不明白,赵志远为什么会喜欢孙周这样的女人,要花那么多钱在她的身上。
正当俊荣神游物外的时候,以额头有痣的女人为首的三个女人,已经围着孙周开战了。俊荣吓了一大跳,赶紧跳起来去拉架。跟那几个女大力士相比,俊荣太单薄了,他被一条粗壮的大胳膊打得撞在桌角上,血都给撞出来了。俊荣勃然大怒,抄起椅子就要想抡过去,无奈椅子还未抡起来,他先是昏头转向了。后来,他去医院检查了,就这么撞了一下,把他撞成轻度脑震荡。
孙周却不是吃素的,捱了几下打后,奋起反击,击退其中一个女人,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貌似菜刀的东西来,咣当一声拍在桌子上。那是孙周从家里偷来的杀猪刀,一把半月形的利器。
这一下,形势倒转过来了,孙周占了上风。孙周这个可爱的姑娘跳上桌子,用刀指着那几个女人骂,你们他妈的傻X,脑子有屎啊!黑痣等不敢上前,就骂,你这个婊子,抢人老公还这么牛X,看日不死你!
俊荣小声问,你老公是哪个?
是我。随着一个声音的出现,一个奇怪的男人出现在大家面前,是赵志远。他说,她的老公就是我了。
俊荣狂笑,孙周和另外两个女人也笑了起来。
赵志远去拉他的老婆,一边嘴碎碎地说,回家,回家,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他这话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像说,老婆,老婆,我想吃五花肉,你去买了来红烧。
场面变得有些莫名其妙。
俊荣突然大喊,赵志远,你赔我汤药费,你老婆打破了我的头!
赵志远抱歉地对俊荣说,你自己去医院看一下吧,回头我给你赔钱。
黑痣领着两个女人还要去跟孙周纠缠,摆出一副血战到底的架子。赵志远又好言相劝,别闹了,别闹了,回家吧。黑痣说,不回家,不回家,偏不回家!赵志远说,不回家,你打得过她吗?你有刀吗?
俊荣暗骂,这世上还有这样的鸟男人!
看热闹的人把仓库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保安终于赶来了,强行把那几个剽悍的女人赶跑。赵志远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教训地位没他高的保安一通,说他们失职,门岗形同虚设,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到厂里来。
有哪个女人能容忍老公说自己是乱七八糟的人?赵志远的老婆就能,她听到赵志远这样讲,居然笑了起来。
秀明调去业务部后,工作繁忙起来,上下班时间没个准,所以,俊荣的自由度大了很多,生活质量也降低了不少,没有人给他做饭了。秀明每天风风火火地去上班,风风火火地回家,连做梦都喊着张经理长,李经理短的。
中午,俊荣与孙周结伴到饭堂去。路上,他们遇到姚香莲。俊荣说姚科长好。姚香莲用鼻子嗯了一声后,黑着脸不屑地走开了。俊荣没想到连姚香莲这个名声狼藉的女人也摆出这么高傲的姿态,贵妇似的。俊荣低声骂了声婊子。孙周耳尖,笑。俊荣明知道,大家鄙视的是孙周而不是他,但他也有些受不了。孙周没事人一样拍拍俊荣的肩膀说,那些人都是傻逼,别理他们。孙周豁达大度的态度给了俊荣不少鼓舞,也对孙周多添了几分尊敬。赵志远老婆这么一闹,孙周就成了公众人物了,她的那些不定期关照她的客户,再也不敢找她玩了,连赵志远这个始作俑者都对她敬而远之。
孙周接着说,你知道姚香莲为什么比所有的人都装逼吗?俊荣气愤地说,她是全厂最烂的女人,有鸟的资格装!孙周笑笑说,俊荣你真是个单纯的人,如果姚香莲她像你这样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就不怕人说三道四了,正因为她是个烂人,所以才摆出一副她没有我烂的死样子。
现在,俊荣和孙周不在饭堂吃饭了,每天都是把饭端回仓库吃。自从孙周被围攻后,俊荣就天天陪着她。孙周曾很正式地对俊荣说,你不用总是陪着我的,在这间厂里,就算一个人也不理我,我也无所谓。俊荣奇怪地看着孙周,不明白她突然之间为什么这样说。孙周又说,那些自以为自己很高尚的人说你陪着我是犯贱。俊荣说,对啊,我就是要犯贱——犯贱又怎样?孙周笑起来,说,好样的,兄弟,我喜欢。
孙周又说,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我的狗胆这么大,什么也不怕?
俊荣问,你为什么这么想做屠夫?
我也不知道,孙周说,反正我一看到猪就想杀。
俊荣说,你是个很少见的女孩子。
我是屠夫的女儿,又长成这个样子,孙周说,你知道吗?我快三十岁了,从幼儿园到工作了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过一个朋友!
俊荣本来想说,我做你的朋友,但他说不出,有些不好意思说。
孙周却比俊荣的脑子转得快多了,她话锋一转,打听起姚香莲是如何与姚林合伙把杏花逼疯的事。俊荣不是嘴碎的人,但这时想起姚香莲那嘴脸,忍不住就说了那天杏花生病了,他们送杏花回家,看到姚香莲与姚林在杏花家里苟且的事来。孙周听罢,骂道,她还好意思拿我跟她相比,她不仅拆散了人家的大好姻缘,还把可怜的杏花逼疯了,居然还有脸呆在这里装处女!
笑闹了一会,孙周突然说,俊荣,如果我不在这里做了,这间工厂,你是唯一一个值得我怀念的人。俊荣说,我真是太荣幸了,可惜我有了秀明,要不然,我要与你谈恋爱。孙周说,你少来了,我看起来像你两个人那么壮,你少拿我开玩笑了。俊荣说,壮好,实惠!
正说着,秀明打电话给俊荣,让他今晚早些回去,买菜做饭,有两个业务部的同事要到家里来玩。
掐断电话后,俊荣觉得有些不舒服,秀明近期跟他说话,总是用命令式的语气,比如刚才吧,明明是请求他今晚早些回去操持晚饭,但听起来却像是上司在安排下属的工作一样。
下班的时候,孙周早早去到质检科门外等俊荣。姚香莲努努嘴说,真是够缠绵的,每天都出双入对。俊荣懒得理她,装作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