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第十日。
苏风醒过来，胸口很痛。
他猛然坐起，下意识寻找翠翠的影子，屋里空荡荡，只听到外室一阵嘈杂。
苏风披上衫子，瞥见案桌上书籍凌乱，窗边的花盆也碎了一地。
一物呼啸着从门外丢进室内，在苏风视线里磕在地上，四分五裂——是个笔洗。
陈蛟紧随那物件奔进来，见苏风醒了，一脸无奈道：“苏风，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何这般无可收场——你额头上的伤还疼吗？”
他把想要起身的苏风又按回去：“你先别动，伤得可不轻啊……”
苏风还没来得及答话，文房四宝接二连三飞进来，碎得满地都是瓷片，陈蛟几乎站不住了。
陈蛟皱眉：“先别砸了，像什么样子！苏风醒了，你倒是过来看看啊！！”
外面的人好容易停下摔砸的动作，气呼呼进门，开口便斥道：“要不是你躲开，苏风怎么会受伤？”
陈蛟不理，歉然道：“苏风你没事吧？”目光瞥向对方的额角。
苏风摇摇头，额头果然后知后觉疼痛起来。
他是因为这个才晕倒的吗——但是，又如何解释胸口的怪异感觉呢？
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从被窝里拱出来。
阿甘刺溜窜上苏风的肩膀：“苏风你刚才吓死我了，那可是个三十多斤的石榴花盆啊，亏了擦着你的额角飞过去，否则我们几个都要蹲大牢了！”
“我不想坐牢！”刘翠翠忙道：“我们私了吧，我给你十块玉璧。”
陈蛟也咳了一声，似乎有些尴尬。
强捺下单薄的疑虑，苏风温和笑道：“你与陈公子没事便好。”
前几****搭救了一只小狐狸，没想到变成人形，便是翠翠了。苏风更没有想到的是，这姑娘是他朋友的恋人。
陈蛟趁机握住刘翠翠的手腕，一向出口成章的文采不知去了哪里，说话吞吞吐吐：“翠翠，你……你跟我回去吧，别再闹性子了。我……我愿意向你坦白，我确实是王爷，我真正的身份是黎瑾九王爷慕容轩辕沉蛟。”
男子满眼悔恨，几日不见心上人，憔悴消减了很多。
刘翠翠空茫地看着他，手一抖挣开了对方的掌握。
陈蛟以为是自己不够真诚，又说：“等我们回到府里，过去着瞒你的事情我通通告诉你……”
见刘翠翠还是没有什么反应，王爷更是难受：“翠翠，你倒是……”
“我觉得，翠翠可能失忆了……”阿甘插话道。
刘翠翠用指尖摸摸自己的额头。她有种奇妙的感觉。明明与陈蛟吵得不可开交，明明就是打是情骂是爱的小鸳鸯，可自己……好像只是隐隐约约记得这个男子的事罢了。
不，自己与他的情意无疑是深厚的。可当她努力回忆与慕容轩辕沉蛟的往事时，所有的笑容和温柔模样都化成了苏风的脸。
阿甘在一旁叹道：“恨得越深，忘得越多，翠翠你前几天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脑子迷迷糊糊的，这也难怪。”
慕容轩辕沉蛟更加悔恨：“都是我不好。”
“说的是啊，”刘翠翠是有什么说什么的脾气，因道：“陈蛟你的事恍如隔世，倒是这几日和苏风在一起，让我记忆深刻。”
这话听在耳中，不知什么滋味——应该算得上尖刻了吧。
“翠翠……你怨我无妨，本就是我的错。”慕容轩辕沉蛟黯然道：“可是……你就那么生气，连我给你的信物也不要了么？”说着，他从袖里拿出一枚碧翠的物件，小心而珍视地握在手中。
是狐狸。
看到那狐狸的把件，刘翠翠屏住了呼吸。
过了片刻她才开口道：“这……确实是我贴身带过的东西……我记得这种感觉。”
不自觉地，她把手伸向玉璧，轻轻抚摸狐狸的纹路，又被沉蛟攥住手。
“放，放开……”这次刘翠翠没有挣动，两颊也染上红晕，音调犹如娇嗔。
“不放。”沉蛟坚定地说：“你要不想让苏公子看笑话，就跟我回家。”
“但是……我记得，我把它摔碎了。”
满面绯红的女子忽然冷冰冰蹦出这么一句，几乎不像是从她口中发出的声调。
当着两人一蛟的面，刘翠翠阴沉地比划了一下：“粉碎粉碎的。”
她死死盯住沉蛟瞬间神色慌乱的眼睛：“你倒是告诉我，你是怎么把它复原的！！！！！！”
“因为我把它送去修了。”阿甘在旁边插嘴。
……
“……对哦。”翠翠一愣。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看起来不错吧？”阿甘嘿嘿一笑，大饼脸上尽是得色：“告诉你喔，修理的时候还给我打折了！”
“什么！！”刘翠翠顿时被震撼得忘乎所以了：“像这种以顾客为尊的良好理念竟然在这个时代就……”
声音戛然而止。
“啊，原来我是穿越过来的啊。”小狐狸忽然呆呆地总结。
久违的熟悉感，伴随着含混不清的认同感萌上心头，就像斩也斩不断的羁绊。
一瞬间所有的记忆汹涌而来，变成她唇齿间梦呓般的呢喃：“是了……我来这个时代是为了……嫁给……王爷。”
“我和沉蛟吵架又离家，也是因为……我以为他不是……王爷……”
阿甘重重点头：“是啊，你说你是为了嫁给王爷穿过来了的，现在王爷也有了，王爷还想娶你——你还等什么？”
“是啊……我还等什么。”呆愣愣重复阿甘的话，刘翠翠的眼睛却不自觉看向苏风。
苏风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却勉强从床上坐起来：
“恭喜姑娘和陈公子重归于好。”
“恭喜你。”他又说了一遍。
“谢谢你，苏公子。”刘翠翠低头玩起衣角：“谢谢你救我，这让我在感情的道路上走的更远。”
“不客气。”苏风的目光转向窗外。
虽然谁也没看谁，却好像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
阿甘转着圈圈，想拦在两个人中间，又怕表现得太过火，急得满头是汗。
“不许挤我，往那边点。”刘翠翠用肘子捅了捅小黑蛟。
“再那边就是墙了。”阿甘眼泪汪汪抱怨说：“翠翠你总是欺负我！沉蛟你快点把她带走吧！！”
“翠翠，现在你愿意和我回去了吗？”沉蛟问。
刘翠翠偏头想了想，笑道：“你不用很好看，也不用很聪明，更不用很深情，只要你是个王爷就够了。”
她又说：“你把我带回府，我可以从小丫鬟的职位一点点爬上去的。”
沉蛟忍俊不禁：“翠翠你说什么呢，你只要好好让我疼，让我宠，让我爱着就好了，其他什么也不用担心。”
“真是绝配！”阿甘笑眯眯抚掌：“快走吧，有空带孩子来玩。”
“说什么呢”刘翠翠羞嗔道，一个巴掌把阿甘掀出去老远。
翠翠跟着沉蛟走了。
苏风躺到天黑，慢慢起身做饭。
他做了很多菜，煮了鸡汤，还下了鸡丝面。
青年很少这么浪费，但他守着一桌子菜，一个人慢慢咀嚼，慢慢咽下去，并没有动多少。
吃了有一个多时辰，菜肉都剩了很多，苏风把筷子轻轻放在碗沿上。
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静静睡下了。
——和遇到刘翠翠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苏风的内室一片诡寂，数百支橘色的光火悬浮在空中，把整个空间照得洞明。
黑蛟与沉蛟站在床边，各怀心事地看着床榻上并排的两个人。
苏风与刘翠翠执手相握，肩并肩躺着，面如白纸，双眸紧闭，而胸腔开敞，所有脏器一览无余。
两条红色的血线分别从苏风与翠翠的心脏内蜿蜒而出，细细的血络交缠在一起，就像姻缘千里的红线。
“这是十天了。”长发男子开口，声音低沉疲倦。
“黑蛟，这……完成了吗？”沉蛟的声音带了敬畏。开膛破肚，操控记忆，他从未见过这么妖异动魄的景象，可它就在面前活生生上演了十天。
“好了。”人形的阿甘剔除掉最后一丝羁绊，以同样的速度同时取出那血线的末端，终于彻底将具现的命数分离。
伤口以极快的速度封闭愈合了，根本看不出曾有过足以毁灭生命的巨创。
“竟然要用十天。”沉蛟感慨一声，却被阿甘听做是讽刺。
阿甘冷哼一声道：“我是至障之力，如果对方只是两个普通人，要隔绝他们的关联易如反掌；只可惜其中一个是凌驾于无常恒常之上的九冕——即便现在被她自己封印，也不能怠慢。”
见沉蛟脸色有异，阿甘更是得理不饶人，冷冷自嘲：“沉蛟，算你好运气——如果他们两个都是这级别的存在，只怕我也束手无策。”
“这刘翠翠，是不是比你还……？”沉蛟借此机会，终于把心中的疑惑问出。
“九冕自然比我高一级。”阿甘不清不愿说，又道：“那相士你还记得吧。”
沉蛟自然知道阿甘说得是哪个，连忙点头。
“若能得她，莫说长生不死，掌管神魔；你可以超越宇之维度，宙之限制——”见慕容轩辕沉蛟懊悔又动心，黑蛟恶劣低笑，补充一句：“你要是动这样的心思，那个叫胡小白的熊孩子早就开新文了。”
沉蛟面若土灰，冷汗涔涔而下。思量了半天才颤声开口：“本王已知足。”
“知足便好，事已至此，我也知足了。”阿甘垂眸不再看心思百转的王爷。他这样对刘翠翠下手，虽然很残忍……不过他必须得让刘翠翠和王爷在形式上“成婚”。只有在解除当初刘翠翠以“剥夺者”身份给自己许下的命令之后，翠翠才能恢复力量和记忆。
那时候，自己大概已经为了构筑剿杀“吞噬者”之盾，牺牲完性命了吧……也算是一种道歉了。
思量至此，阿甘喷气般短笑了一下，倾身摸摸刘翠翠沉睡般的脸，把她的手从苏风的掌中抽出来，反手握了一会儿。
“你……”沉蛟看出了些什么，被阿甘眼角冰冷的眸光一扫，识趣地闭嘴了。
“我没有。”阿甘斩钉截铁否认，又道：“我不配。”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你也不配。
此话显然不悦耳，不过沉蛟也反驳不得，只抱臂站远些，等着带人离开。
阿甘却自知没有说谎。
在他施术的十天里，慕容轩辕沉蛟只是每日过来探看而已。
沉蛟看不到这十天内，苏风和刘翠翠两人以意识的形态做了些什么，又遇到些什么。
阿甘却是知道的。
无意识地重复着同一件事，连续九天，直到第十天归零重启，被新的记忆和命络替换过往。
可是……
即便翠翠不开口要，苏风还是会买扶郎昙。
在苏风自己的感觉中，他买了花。
在阿甘的眼中，苏风买了花。
日复一日地，在尾随二人的阿甘眼中，那青年驻足在虚无里，空空递出手，空空地笑，空空地拈起一片空虚，在唇边空空低嗅。
如此失落地完满……
平生待翠。
曾经让刘翠翠坚定苏风情意的四个字，如今她已不再要，她已不记得，她已不再问，她已不在乎。
可同样的，她似乎还爱他，还为他牵念。
即便最后两日，她不爱了……
也如将爱。
即便没了记忆，即便付出的所有温存都变成另一个人的存在，将其填满代替——
即便一天比一天缘浅，一天比一天疏离，却好似情深不变。
阿甘自己求之不得，心如刀绞；如今拆散了，却没高兴多少。
他知道自己错了，不该替翠翠擅作决定……可是，叫他如何冷眼旁观！
它原以为翠翠宁肯活着，现在才发现，她宁肯死。
但是他没有退步的余地。
和王爷走上婚嫁的形式，即便只是做做样子，也能挽救她的性命，唤醒她的力量。
“翠翠……你可以带走了。”阿甘不再看刘翠翠的脸，挥挥手示意沉蛟把人带走。
“黑蛟，你……”慕容轩辕沉蛟抱起翠翠，有些犹豫地等着黑蛟的动作。
“难道你想我去王府？”阿甘阴沉一笑，话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贪心不足——我自然是留着这陪着苏风，免得他死个不明不白。”
见九王爷一瞬如被猜中了心事，黑蛟的言辞又冷了几分：“翠翠的力量给你使用无妨，但是——若她以后看不上你，想走你也别拦——记住了，姻缘天定，但是爱由心生，别打那强摘瓜果的念头。”
沉蛟深吸几口气，允诺道：“本王不会言而无信。即便翠翠姑娘不属意于我，这份成全力量之心，本王也难以报答。”
“那便好。我有至障至瘴之威，投一则抱双；你若妄想利用我，只会得到双倍的利用。”
“沉蛟记住了。”男子抱着刘翠翠，嘴唇若有若无扫过她的额头，嘴角浮起的笑容远超他的年岁：“我不会利用你的，黑蛟。”
沉蛟走后，阿甘捂住脸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
很久之后，男子融化般消隐在地面里，再显身已坐在院墙上，变回了小黑泥鳅的模样。
看着躺在黑暗中的青年，小黑蛟喃喃自言自语。
“苏风啊苏风……我输给你了，可我们谁也没有赢……”
“从今往后，你可得想开些啊。”
“你看看，有人失业了，还有人失_身呢，总不能什么都往好的比吧？”
“有人做营生不挣钱，还有倾家荡产的呢不是？”
“她不要你了，可她也没要我啊……”
阿甘摊开肚皮，半截身子融化在土里，拿这种半截入土的姿态忧伤回忆道：“我喜欢她比你喜欢她可久多了……我看起来像是蛟，而她像是狐……如果我能和翠翠在一起，我们两个狐蛟蛮缠，一切该是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