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就是女人,别管是十八还是八十,爱美的心都是不变的。西太后肚子里刚有些东西,就取了吴夫人的梳妆盒,叫李莲英替她梳理一番。
一 逃之夭夭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早上,一缕阳光照在养心殿的金顶上。唯有鸽子们不知天地大变,站在金顶上依旧咕咕地叫着。
八国联军的统帅,德国人瓦德西在一批随从、副官的陪同下,气宇轩昂地踏着汉白玉台阶走过来。
他们走进了养心殿,瓦德西上下左右地观看,看着这雕梁画柱,高屋大堂,不禁一阵感叹。“漂亮极了!这就是他们皇帝办公的地方吗?”他问。
“是的,元帅!”他的副官回答道。
瓦德西径直走向御座,毫不客气地坐下,巡视左右。“怎么样?”他问。
“当然很好!”副官说。
“好!”瓦德西说,“既然是这样,那现在就该我们办公了,把他们的皇帝叫来。不,不,把他们管事的那个女王叫来。”
他把慈禧太后按照欧洲人的习惯叫作女王。
副官说:“元帅,他们的皇帝和女王,在我们进来之前都离开北京了。”
“走了?”瓦德西想了想,“那就让他们政府里管事的人过来。”
副官回答说:“元帅,我们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可是至今还是没找到他们的政府。”
瓦德西没听懂,“什么?你再说一遍。”
副官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意思。
瓦德西还是没明白,“一个国家怎么会没有政府?”
“我也是这个意思,可至少现在这个国家没有政府,这个国家现在已经全乱了,你谁也找不到了。”副官答道。
瓦德西愤慨了:“那他们的政府呢?你现在让我跟谁说话!”
再说西太后等人,坐着马车逃出内城,直奔德胜门。只见人山人海,拥挤得不可名状。车夫略略逗留,西太后不胜焦急。亏得刚毅、赵舒翘放马赶到,在前面开路,大车方得前行。沿途倒也没有洋人阻挡,一直飞驰到颐和园。
满员恩铭正在园中当差,骤见有马车两辆,驰入园中。他正要派人询问,却有溥伦、溥俊下了车,赶到他面前相见。恩铭吃惊道:“何故坐着车?”
溥俊童言无忌,开口答道:“洋鬼子入京,老佛爷慌得逃走了。”
恩铭忙问道:“老佛爷现在哪里?”
溥伦回头示意道:“那不是老佛爷吗?”恩铭顺着他的目光望将过去,只见一个汉人装扮的老太婆,身着一件蓝布夏衣,如乡间农妇一样。后面随着一人,却是黑纱衫,黑纱裤,仿佛家里死了人,他不禁诧异起来。仔细一瞧,方知真是西太后和光绪帝。
恩铭忙抢前叩头。西太后着急道:“此刻不是行礼的时候。你快起来,命令侍从收拾园中宝物,火速送往热河,以免被洋鬼子劫去。”
恩铭这才起立,西太后又道:“昨日马玉昆带兵来了没有?”
恩铭答道:“他于昨晚到此,大约有精兵数百人,现在园右驻扎。只是他未曾说明慈驾到来,所以奴才没有事先出迎。”
西太后道:“知道了,你去照办吧,不必在此待着。”恩铭奉命自去。刚毅、赵舒翘也下马入园,陪着太后、皇帝等人,到乐善堂稍坐。侍从献上茶点,西太后随饮随食,命光绪帝以下也都进食。不久,见皇后、瑾妃及李莲英等到来,然后又有端王载漪、庆王奕劻,肃王和贝子公爵数人一同赶到。
西太后见该来的都到了,便命动身。当下由马玉昆带着各兵,前护后拥,向西进发。途中都是旷野,人迹稀少,遍地荒凉。前行了十里,已是晌午,后面又有几名大员赶到。西太后瞧着,却是军机大臣溥兴、吴汝梅和各部堂官数人,便问:“京中现在怎么样了?”
溥兴答道:“奴才出京时,听说正阳、永定两门都被洋兵占去。这时也不知如何了!”
西太后又自言自语道:“我们弃城出走,洋鬼子还没有察觉。可是一旦被他们知道,不是就要追来了吗?”想到这里,她就对马玉昆说:“你带着兵马缓缓跟着,让我们先行一步。估计前面不会有洋鬼子,你只要把后面截住,就万事大吉了。”马玉昆奉旨,便率兵站住,让西太后他们先过去。
西太后等人又向前行了几十里,腹中已经开始打鼓。众人便想买些食物,可是放眼望去,却是一片旷野,无从去买。西太后对李莲英说:“我们长途跋涉,足足跑了好几十里,为什么茶店、饭馆却一家都没有?现在口也渴了,肚子也饿了,到什么地方才能找些茶点来?”
李莲英答道:“等奴才下去查找,再回来复命。”说完就命车夫停下,自己下去。这样一来,一队约十几辆车子,便全都停下来。
这里村庄虽少,过往行人倒还有一些。有几个下地的村民,见他们颇为陌生,又都停在路上,就好心过来问候。西太后不敢暴露身份,只好以避难相告,并问这些农夫:“这里是来往的阳关大道,为什么连卖吃的地方都没有?”
村民道:“此地接近长城,本来就不太热闹。再加上又听说洋人打入京城,居民怕他们来这里骚扰,所以只要是稍微有些家业的都坐车逃走了。就连以前的几家小铺,也都关门大吉了。我们因为实在太穷,连跑路的盘缠都出不起,所以只能冒死留在这里。”
西太后对他们的话也是深有感触,就点点头。此时,李莲英怀里抱着一个灰不溜丢的坛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太后道:“附近村子里没有食物,只找到一些凉茶,请老佛爷尝一尝。”
西太后也是渴得急了,顾不上干净不干净,接过坛子,打开盖,捧起来就是一顿猛喝。虽然不知茶味如何,此时却入口甘甜,胜似琼浆玉液,之后又递给光绪帝。
光绪帝一向有洁癖,接过一看,见坛口十分肮脏,其中的茶叶好像柴棒,茶水怎么看怎么像驴尿,便摇摇头又递给李莲英,口中叹息道:“这全都是托了拳匪的洪福。”
西太后怕被外人听见,就连忙截住道:“休要胡言!”
等李莲英把水送回去,西太后又命起程,车夫这下可不干了,都嚷嚷着说肚子饿。还是老佛爷耐着性子,好言相劝,他们这才勉强前进。等到日已薄暮,又派李莲英下车去寻找食物,仍然无处可以买到。
李莲英一时急得没法,只得向村民道:“我们都是宫眷,逃难到此,一日没有茶饭,求你们接济一点,自然不吝重酬。”村民听他这么说,方才献上做熟的麦豆。大家饿得头晕,一时也顾不得体面,争着掬食,顷刻之间便吃得一干二净,简直比闹蝗灾都厉害。
西太后擦擦嘴,问道:“时近黄昏,我们在何处可以投宿?”
村民提议道:“此处有一座教堂,里面倒还宽敞,你们可以去借宿一晚。”西太后随手取出好几块银子,分发给众村民。众人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哪见过这样的巨款,无不欢跃,争着到教堂去收拾一番,于是西太后等人才算有了住宿之处。
教堂中空空洞洞,只有一个砖炕,又无被褥等应用之物。西太后上炕暂时躺着小睡,光绪帝以下则坐在地上打盹,艰难的经历一晚痛苦的休息。
翌日早起,买了些粗麦、粉粟、蔬菜等物。又到一家驼行,买了三乘驼轿,西太后自坐一乘,一乘给皇后,一乘给光绪帝及贝子溥伦,其余的人则仍乘骡车。
众人再次起程,来到居庸关,延庆州知州秦奎良迎驾。延庆本是个穷苦地方,所献食品,没什么可口。西太后入乡随俗,就当是享受土特产了。
临行时,秦奎良想替西太后等人换顶大轿,便命差役购办。可是各处采购,只找到蓝呢轿子一乘。没奈何只能奏明太后。西太后道:“也好。”就自己享用新轿子,其余人仍旧是驼轿。
此后,一路行来,荒凉如故。
直到二十四日,他们来到怀来县,才觉得有些喧闹。怀来县知县吴永,突然听说圣驾到,来不及穿着官服,慌忙间一身便服出来迎接,跪在大堂左首。县中百姓见县老爷如此狼狈,都拥入房内环视,不知来人是谁。吴永怕惊了圣驾,忙令差役前来驱逐。西太后倒也随和,下轿后,对吴永道:“这等朴实的乡民,不妨令他们来观看,没必要撵他们。”
吴永便请西太后等人入后堂,家眷也来跪迎,西太后一概让他们免礼。当下西太后入住县太太的房间,皇后、瑾妃住少奶奶房,皇上住签押房。西太后在房中坐定,就连连拍着桌子对李莲英吆喝道:“快去,叫吴县官赶紧准备食物,我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
李莲英传旨出去,吴县令惊慌得很,忙令厨子先备点心,送入上房。西太后看式样虽然粗糙,可是倒还干净,伸手拿起就吃,稍稍果腹。
女人就是女人,别管是十八还是八十,爱美的心都是不变的。西太后肚子里刚有些东西,就取了吴夫人的梳妆盒,叫李莲英替她梳理一番。
梳妆完毕,已到进膳时间,饭菜中倒也有燕窝鱼翅,虽不及宫中丰盛,可是比起途中的食物来,不啻于天壤之别。西太后等人饱食一餐,吴县令又亲手送上各种式样的新衣服。西太后大喜道:“好孩子,难为你办得周到,我一定要提拔你!”便叫李莲英传话给光绪帝,快写圣旨,升吴永为道员。吴永谢了西太后大恩,又出去向光绪帝谢恩。
这时候,忽然有人来报:军机大臣王文韶到来。忙由吴永接入,觐见西太后,太后殷殷垂询,慰问途中苦状。
王文韶道:“承老佛爷保佑。”
西太后道:“我等路上已备尝艰苦,想来你也应如此。但是不知道京中现在究竟是什么样?我很是担忧呢!”
王文韶道:“臣观察洋兵入京,并非一定要占夺京城。如果老佛爷能令亲贵回京议和,洋人可能就愿意停战了。”
西太后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看来只好让奕劻去跑一趟了。”随后她就召庆亲王入内,嘱他回京,与各国联军议和。
庆亲王好容易脱离虎口,自然不敢前往,奏称:奴才恐不胜任。
西太后劝道:“从前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入都,有恭亲王奕 主持和议,我们方得转危为安。现在恭亲王去世,众人之中便只有你能肩负这重任。为了国家,你必须勉为其难,不必再推托了。”庆亲王尚是支吾,西太后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
庆亲王只好硬着头皮,口称:“遵旨。”并请求西太后下诏怪罪自己,以此笼络洋人。当下在怀来县又住了一宿,便告别返京。
二 议和艰难
庆亲王回京和洋人和谈,洋人提出两个条件。第一要严惩凶手,第二要两宫回京。只有做到这两条,洋人才愿意和谈。
这两条没法办。第一,凶手都是亲贵,如何惩治?第二,两宫回京后,岂不是任洋人摆布?
慈禧不同意这两个条件,继续向西逃亡到西安。
各国联军因为中国不同意他们的要求,仍然派兵西进,攻陷了保定,又进攻宣化。宣化知府惊慌万分,亏得总兵何永鳌,保荐了一个塞上福星、东方活佛,才使事情得以和平就绪。这人不是别人,就是道员赵敦和。赵敦和从前在江南,办理洋务,享誉中外。这时,他恰好也在北方,当下就被何总兵星夜调来。
赵敦和一来,就单骑进入敌军,请求对方将城地保全,不要放纵兵队骚扰。洋兵一向仰慕赵敦和的大名,当即同意退兵。
联军既然已答应退兵,就打算转攻他处,此时接到西太后电谕,表明已重惩罪魁:载漪革职,载勋、溥静、载莹同交宗人府囚禁;载濂革爵,载澜、英年降职调走;赵舒翘革职留任;毓贤发配边疆;董福祥也被革职,回甘肃原籍。
联军统帅瓦德西,看过之后,因为纵容拳匪的亲王大臣无一正法,所以仍然不答应。庆亲王只得奏明西太后,再次请求重惩首恶。另外,他们还动员了一位天下无双的尤物,令她暗中设法,促成和议。
这尤物是谁?就是前出使大臣洪钧的小妾,前名傅彩云,后来改叫赛金花。此人原籍姑苏,依靠着亲戚的帮助,到上海做了头牌妓女。她自小已是倾城之姿,等到论及婚嫁的时候,更是美艳照人,聪明绝顶。翰林院修撰洪钧回乡,路过申江,在烟花柳巷作平康游,一睹芳容,当时便爱不释手,就出重金将她买入家中做妾。后来他又带傅彩云前往都城,朝旨将他提升为侍郎,并命他出使英国。这一对比翼鸳鸯,竟然双双出海前往欧洲。
到英国之后,傅彩云居然被当作是公使夫人,与洪钧一样得到觐见英皇的机会。英皇维多利亚是全球著名女杰,瞧见傅彩云风流妩媚,皮肤细腻,也惊为天下第一美艳,称她为东方美人,常令她出入皇宫,视作闺中密友。当时,傅彩云曾经和英国女皇共同摄影作为纪念,欧洲各国得到这张照片,都将此视作珍藏。
谁知他们归国以后,不二年洪侍郎便因病去世。傅彩云寂寂寡欢,竟与她的男仆通奸,两人俨然一对夫妇,过着花天酒地的神仙日子。可是,普天之下没有一座金山是经得起挥霍的,时间不长,便把前夫的积蓄花个精光,积蓄一没,也就意味着好日子到头了。没办法,习惯了灯红酒绿的生活,傅彩云只好重操卖笑生涯的旧业,改名赛金花。
等联军到来,她来不及避难,正在惊惶的时候,谁知美名在外,德帅瓦德西竟然送来请柬。霎时间落难名花,又成了德国人的最爱。
八国联军入京之后,德国人因为驻华使臣被杀,就有意虐待京中官员,复仇泄愤。礼部尚书怀塔布、侍郎李昭伟、御史陈璧等人,全都成了苦力,要么被派去拉车,要么被迫运尸,要么被召担粪负石,稍有违背,立刻鞭子伺候。
赛金花虽然做惯了皮肉生意,可是看见生灵涂炭,还是动了一片恻隐之心,婉言劝瓦帅代为请命。有时怀中娇语,有时枕畔轻哼,即使是威震全球,权倾八国的大元帅,到此也不得不俯首听从,严格军禁,保护京民。都中人士为明心迹,都按要求悬着顺民旗。甚至很多人称赞瓦帅的做法,哪里晓得他都是受教于中国美人呢?
瓦德西白天管着无数军士,夜间却拥着半老徐娘,鱼水情深。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李鸿章也听到这个消息,就与庆亲王奕劻商量,通过内线与赛金花接洽,教她暗中调停。赛金花虽然只是个妓女,却颇具爱国心肠,在温柔之间便怂恿瓦帅与清廷议和。
瓦帅虽然握着全权,究竟事关重大,必须要与其他七国统帅商量,众口一词,才好议和。他一面照会庆亲王、李鸿章,准许立即停战;一面与七国政府及驻京公使商量,格外周旋。最后,终于达成共识,两宫回京的事不妨稍缓,只是严惩罪魁一条,总要狠狠地办一下子,才有和平可言。
于是庆亲王再次申奏,西太后也顾不得什么,不得不再行加重。下谕道:将载漪、载澜均发往新疆,永远监禁,载勋赐自尽,毓贤正法,英年、赵舒翘斩监候,刚毅追夺原官,徐桐、李秉衡撤销恤典,并一概革职。
当下由李鸿章转告瓦德西,瓦德西又集众会议。大众尚嫌发落过轻,李鸿章便答应就此事再做申报,只是为了表示诚意,请八国先拟出和议大纲。瓦德西倒没什么意见,反正早晚要有个说法。
过了数日,他方才将和议约稿录出。其中共列十数款,由庆、李两大臣逐条研究,发现条条都是不便同意的,可是敌直我曲,敌强我弱,敌众我寡,他们势难坚持到底,因此只得把最相关利害的约文驳了回去。可是,此时的洋鬼子占尽先机,哪里还会同你讲理呢?他们自然大言无忌,定要照原约施行。
庆亲王在洋人眼里根本没有什么,明知言不足重,竟把这副重担子全交给李鸿章。李鸿章推卸不了责任,没奈何提起精神,与外人仔细交涉。谈论了好几月,听过若干讽刺,看过若干脸面,才磋定议和大纲十二章。节录如下:
一、德国公使被杀,由中国派亲王专使谢罪,并于被害处竖立纪念碑。
二、肇祸诸人由各公使指出,严惩不贷。其杀虐各国人民之各城镇,停止文武考试五年。
三、日本书记官被杀,中国须用优荣之典,致谢日本政府。
四、各国人民坟墓,有被污渎发掘之处,由中国建立谒碑。
五、军火及专为制造军火材料,公禁入口二年。
六、中国允赔偿各国公私损失,计四百五十兆银两,分三十九年偿清。年息四厘,如期当本息两清。
七、划使馆附近地界,驻兵保卫,界内不许华人杂居。
八、大沽炮台削平。
九、由京师至海道,择要屯驻西共。
十、华民此后如有肇乱情事,立罪该地方长官,不得借端开脱。并张贴永禁军民仇外之谕。
十一、修改通商行船条约。
十二、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事权。
大纲已定,即由两全权大臣飞奏两宫所在地。西太后不能不允,而且见条约中没有关系自己的明文,心中也已放宽一半,就下旨照准。
庆、李接旨后,就答复瓦德西,要求约期撤兵。瓦德西也是满口答应。
没多久,眼见着凶手被严惩,八国联军都撤了回去,西太后这才结束自己的逃亡生涯,重回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