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时,嘴里正含着一口饭,可怜这口饭被我喷了出来。
但是说话的魏新中一点也不笑。他说,我们日看,瞑也看,肚子里的膏都笑完了,安怎还笑得出来?
魏新中说的是魏新意的事,他们都是我的同楼宗亲,也是我从小到大的同学。魏新中说,魏新意还是那样子呀,十几年如一日,耽于幻想,沉迷那些神神道道的奇技玄术,不务正业,最近他开始着迷一种“令妇相思法”,据说此法十分了得,如果你爱慕那个女人,只须秘制而成一种符,然后把符偷偷放到对方喝的水杯里,她一旦喝下,立即对你猛起爱意,紧追不舍,非你不嫁。魏新意成功地研制了这种符,而且成功地把符偷偷弹到他一厢情愿的一个妹子(魏新中不愿透露姓名)的水杯里,谁知这个妹子把水倒到了猪槽里,让她家的母猪喝了,从此这头春心荡漾的母猪一见到魏新意,就呜呜呜直叫唤,有一天它就勇敢地跳出了猪圈,追在魏新意的屁股后面,呜呜呜叫着,好像是说我爱你我爱你,追得魏新意屁滚尿流狼狈不堪。
我笑得肚子发痛。我想象着在我们那座浑圆阔大的永福昌楼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时常被一头发情的母猪紧追猛追,从楼里追到楼外,又从楼外追到楼里,大家像看戏一样看得眼睛都发直了,这真是土楼乡村里的一大奇观啊。
这种事也只有魏新意干得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越想越觉得魏新意从小就是一个怪人,我们同一个祖宗同一盆风水,同一座永福昌楼出生长大,他怎么就跟大家不一样,脑子里会有那么奇奇怪怪的不可思议的匪夷所思的想法呢?这本身就令我奇怪令我不可思议令我匪夷所思。
魏新意家的灶间和我家的灶间是连在一起的,他家人口多,他常常吃不饱饭。那时阵,魏新意很瘦小,脑袋尖尖的,像一只发育不好的地瓜,他的两只鼻孔好像一大一小,看起来就怪怪的。他常常只装了半碗饭出来,站到走马廊上,三下五下就吃完了,回头到灶间里,锅里已经没有饭了。
有一天吃晚饭,我发现魏新意端着空碗出来,他细细的眼睛里闪着一种诡异的亮光,对着我的饭碗直闪烁。他艰难地咽了一口水,用一种怪怪的声音说,我发明了一种物件,不用吃饭也会饱了。
我一听就呆了一下。他说,真的,我不骗你。他接连向我使了几个眼色,我到灶间收了碗筷,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往土楼大门口走去。
我们走出土楼,绕着土楼外墙走了一圈,又回到土楼大门口。我实在不明白魏新意的用意,就不想跟他走了。他向左右望了望,好像要干什么坏事一样,压低声音对我说,我发明的这一物件,只要你闻闻到它的味,不用吃饭也会饱了。他说,真的,我不骗你。他说着向前跑了几米,踮起脚尖从一堆柴跺上拿下一只黑乎乎的破瓷盆,用手招呼我赶快过去。我看到破盆里有一团用树叶包起来的扁形状的东西,魏新意说,这可不是普通的树叶,是啥货树叶我不能告诉你。他用手弹了弹那伟大的树叶,很陶醉地眯着眼睛,鼻头好像在扭动着,一大一小的鼻孔不停地吸收那树叶里的气味。我忍不住把手往破盆里伸去,魏新意唰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不能动,这是我的物件,你闻了也没有用。
我原来以为魏新意的发明是要造福人类的,却只是对他自己有用,就松开手,哼了一声表示不屑,悻悻地走了。但是第二天傍晚,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偷偷地跑到土楼外的柴跺下,取下魏新意的破盆子,捏了几下那扁状的东西,紧紧张张地揭开那张薄薄的树叶,一眼看到一团像狗屎一样的物件,长了一层霉毛,散发出一种怪味,我的胃里一阵翻滚,差点呕吐出来。果然,这个晚上我没有吃饭也饱了。
我和魏新中结伴到土楼乡中学报名那天,我们正要走出土楼,突然听到魏新意家的灶间哐当一声,好像什么东西爆炸了,魏新意抱着头被他大哥追了出来,他像一只惊恐万状的小山羊,跳下走马廊,横穿过天井,从我们的身边挤过去,一闪眼消失在土楼外面了。
魏新意的大哥站在走马廊上骂道:你不要回来了,哪里的土能埋人,你就埋在哪里好了。
不过魏新意半年后就回来了。他穿着一件土楼乡村当时很少见的西装,虽然皱巴巴的来路不明,但能穿在他身上,至少可以说明一个问题,魏新意这半年里在土楼外面至少还混到了饭吃。那是个星期天,我也正好回土楼,在土楼外面的茅厕边遇到魏新意。虽然半年没见,但我感觉我们已不是同一种人了,我还是个傻头傻脑的中学生,他则已经出了社会,在江湖上混着,看样子好像有些老练。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他这半年里跑到了永定、长汀还有连城,他说,我有一天在永定东华山,面前突然走来一个老人,满脸长着白胡子,他就好像一朵云飘了过来……
说到这里,魏新意就不肯说下去了,他要东张西望几下,确认附近没有偷听的耳朵,这才压低声音对我说,那个白胡子的老仙呀,他传授给我一个秘术,把山上几种草药洗净晒干,研成粉,然后掺上一种物件,然后洒在山涧里,山涧里那些值钱的东西,鳖啊、蛙啊、龟啊闻到气味就会跑出来。
魏新意满脸兴奋起来,他说有了这个秘术,我很快就要发财啦。
到时阵,你要是读书没钱,来找我借。魏新意拍了拍我的肩膀。
魏新意把秘术说给他大哥听,他大哥听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世间上真有这么伟大的秘术,离发财不是不远了吗?兄弟俩决定合伙来干这件事,把土楼乡村山涧里的所有值钱的动物都变成自己手中的财富。他们从山上采摘了一把又一把的草药,洗净、晒干,然后在楼门厅的槌子里磨成粉,魏新意把这些粉提到三楼的卧室里,关紧房门,掺上一种气味芳香的农药,均匀搅拌,分装成一只只小袋子。
第一天晚上,魏新意和他大哥打着手电筒来到离永福昌楼一公里多远的山涧里,把所带的秘制药粉全都洒了下去,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去了,还是什么也没有。
魏新意的大哥开始有些怀疑他的秘术,魏新意说好事要过三才行,第三天肯定会灵验的。结果这天晚上,魏新意的大哥被山涧里的蛇咬了一口,魏新意一下嗷嗷大叫起来,惊恐的叫声飘满了山涧。
不用说,第二天一早,魏新意被他老爸和大哥联手扫地出门。
魏新意再次从永福昌楼失踪,关于他的行踪,流传着多种说法,有说他跑到广东打工,有说他在长汀那一带跟一个老道士学道,也有说他得到某种秘术已经发财致富,甚至在马铺市投资了店面。
作为一个中学生,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关心魏新意,只是话头话尾听说了他的一些事情,我觉得魏新意那种漂泊不定、神出鬼没的生活离自己很远,它是一种完全不同类型的生活。生活对于每一个人真是各不相同。
我没想到魏新意突然有一天会来找我。那天我最后一个离开宿舍,拿了一叠书要到教室晚自习,我看到走廊那头走来一个社会上的人,手上提着一只尿素袋子,看起来像个收破烂的。走到了面前,那人突然停了下来,叫了我一声。我不由愣了一下,仔细再看看,这才认出是魏新意。
魏新意脸黑黑的,两只鼻孔好像大的变得更大了,小的变得更小,他用手挖着大的那只鼻孔,对我嘿嘿笑了两声,说我要回家,顺便拐来这里看看你。
你这几年都跑哪里去了?我问。
没跑哪里去,就那样乱跑。魏新意说,我现在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