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看见花阿摇着两个布袋似的大奶朝木棚走来。老姆死后不久,花阿就搭上了父亲。她露出了一排金牙,好像打开了金銮殿,一派金碧辉煌。
你们爸子俩讨论啥货国家大事,我远远都听入耳朵了,花阿说。
我扭头要走。
川的有出息,听说考上大学啦,花阿说。
父亲捧起饭甑,说晚饭叫贵的送。
这臭骨人越来越没用了,父亲说。
哥一觉睡到快吃午饭时才醒来,他迷迷瞪瞪下到一楼灶间,看见春子在灶洞前吹火,扭头便走。他想去剪个头发,一摸口袋,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伍角钱,心里顿时一片悲凉。
阿皇在土楼大门口开了间杂货店,他看见哥懒懒散散走了出来,说还来不来啊?
谁怕谁啊?哥说,哥一连打了几个呵欠。
哥走进杂货店,说先借我20块。
我们一贯现对现,没借钱的。阿皇说。
我没钱,我现在连剪头发都没钱了,哥说。
阿皇叹了口气说,你一家守着黑米,怎会没钱?听说最近又涨价啦。
你别跟我说黑米,哥说。
黑米是老货子的,我讨厌黑米,哥说。
总有一日我要到厦门做工,这种日子我烦透了,哥说。
阿皇笑了笑说,你真傻,偷几斤黑米到城里卖,钱就有啦。
原来你老爸还挨家挨户送,一家一碗,现在一粒都不送,都拿去卖钱,他也真懂得挣钱啊,阿昌说。
送又怎么样?不送又怎么样?你最好别再跟我说黑米,哥说。
阿皇不说了,他递给哥20块钱,两人就用扑克牌赌起来。
没多久,哥把20块输光了。
阿皇说,这20块不用你还了,只要你给我一斤黑米。
哥抠着指甲,不说话。
原来你老爸还挨家挨户送,我用它来浸酒,那味道真是不错,可惜……阿皇说。
哥闷声不响,起身走了。
只要一斤,阿皇说。
哥回到土楼,就上了二楼。二楼是贮物间。他打开门,一种农具的气味迎面扑来。他先用眼光在四处搜寻了一遍。谷仓、坛罐、麻袋,他—一打开,都不是黑米。他发狠地踢倒了一只坛子。
干你姥的黑米!哥说。
谁也不知道父亲把脱壳的黑米和稻种藏在哪里。聚族而居的土楼,一条环廊串起了每个家庭,秘密是不存在的,但父亲的黑米藏处是个例外。
村长背剪着手走进父亲的木棚,村长收敛了平常的脾气,村长说,我明早到乡里给卢书记探病,称给我两斤黑米。
没了。父亲说。
我给你钱。村长说。
你要我哪敢算钱?你也不早说,我都拿到城里卖光了,父亲说。
村长不信,他的脾气上来,声音就尖了,说你还想不想要化肥供应?
黑米不用化肥,父亲说。
村长哼了一声,愤愤走了。
逼我没用,逼急了我啥货事都干得出来,父亲说。
村长走后不久,花阿来了。她瘫在父亲怀里,父亲的手就不客气地运动起来。
给我半斤黑米,我后山娘舅快死了,一直念叨着吃黑米,花阿说。
卖光了,父亲说。
花阿摔掉父亲的手说,那就算了,我看透了你这个人。
说个笑你也当真,父亲说,父亲重新在她身上运动。
你明天来拿吧,父亲说。
你到底藏在哪?花问说。
你别打探,父亲说。
谁也别想找到那个地方,父亲说。
老姆病倒了。病床前只有哥和我。父亲在木棚里。
你爸心里只有黑米,我还不如黑米。老姆气若游丝。
我走进父亲的木棚,说爸,姆病了,拿些黑米煮给她吃。
你知不知道,黑米是古早皇帝才能享用的物件啊,父亲说。
我陌生地看着父亲,泪流满面。
老姆死了。土楼里的人纷纷躲到外面去,本来操办婚丧事是他们的莫大乐趣,但是这回他们不愿帮忙。我知道,黑米,已经把我家和全土楼的人的心隔开了,疏离了。父亲一直黑着脸,不说话。
老舅来了,坐在父亲面前抽了许久闷烟,说我妹嫁给你,就这么一个下场。
大不了我明天自己扛上山,父亲说。
最好别逼我,逼急了我啥货事都干得出来,父亲说。
都是你那黑米害了你,老舅说。
黑米怎了?那是古早皇帝才能享用的物件,你知不知道?父亲说。
说到黑米,父亲的话就多了。父亲说,我凭啥货挨家挨户给他们送黑米?黑米也是买卖的物件,我犯了啥货不能卖?有人在土楼门口开杂货店,他怎不挨家挨户送肥皂送饼干?
父亲说着,感到一种天大的委屈,他呜呜地哽咽起来。
我有啥货错?父亲鼻涕共眼泪齐流,声音很凄楚。
你说,我错了吗?
我错了吗?
父亲脸上滚着几颗黑米粒大的泪,他的泪是浑浊的。
爸,哥想到厦门做工,让他去好了。
做啥货工?让他呆在家有啥货不好?他真是不知足,老婆都给他娶了,也不好好给我生个孙子。
做工挣点钱回家,也能减轻你的负担。
我不指望他。
我们家单靠黑米行吗?
怎不行,这些年不就这样过来了?黑米怎啦?你知不知道,只有古早皇帝才能享用黑米!
我们……怎么不多种一些?
这么金贵的物件,想多种就能多种?种多就不值钱啦。
哥又和春子吵了一架。
春子说你老爸也太过分,我姑丈只不过要半斤黑米。
哥说他老婆快死了,他都舍不得给她吃一粒黑米,你姑丈算老几?
春子说我看透了。
哥说你早该看透了。
春子说当初我怎么会嫁到你们家?
哥说散伙还来得及,我总有一日要去厦门做工。
春子说去就去,别老挂在嘴上。
哥说总要去的,这种日子我顿透了。
哥说着,眼光直直地盯在春子的胸上,他突然把春子搂进怀里。在吵架之后,两人总是有一种强烈的欲念。春子顺势倒在床上,哥整个人压了上来。
干你佬的黑米!哥说。
对,干你佬的黑米,春子说。
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进入春子的身体。春子在极乐中尖叫了一声。
黑米干你佬!春子说。
告诉你,老货子藏在灶间地下的黑米被我找到啦,哥说。
真的?春子说。
还剩十来斤,我明天就带到厦门卖掉,哥说。
你真的去厦门?春子说。
你不是说我只会挂在嘴上吗?哥说。
你去……我也去,春子说。
你行?哥说。
到底谁不行?你看现在到底谁不行了?春子说。
干你佬!哥说。
花河给父亲的丧偶生活带来了一些乐趣。特别是父亲陷入家人和土楼人对他的孤立之后,花河便成为父亲的一种慰藉。
但是父亲说,我知道你是冲着黑米来的。
花阿说,你别把我看成那种人。
父亲说,我知道,你不用瞒。
花阿说,那就算是吧,你明天再给我一斤黑米。
父亲说,一斤黑米干一次,哼哼哼。
花阿说,别说得这么露骨。
父亲说,干都干了,还怕话?我算看透了,土楼里那些鸟人也是这样,明明是眼红我的黑米,却不肯坦白,就那样处处跟我较着劲过不去。最好别逼我,逼急了我啥货事都干得出来,大不了谁都得不到。
我上学去了。哥和春子不辞而别。再也没有人给父亲送饭。他问路过木棚的土楼人,贵的和春子怎了,没人告诉他。父亲饿了一天,他忍不住冲下山坎跑进土楼。灶间的门关着,他开了门进去,只觉得一片毫无生气的冰凉。他知道哥和春子走了。这时候他发现脚下的方砖被人动过,心里咕咚一沉。移开方砖,把手伸进地下的坛子里,什么也没有!
父亲呆住了。
许久,父亲才呆呆地走出灶间,呆呆地走出土楼。
他呆呆地站在土楼的石阶下,只是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黑米稻田里有几条人影在闪动。父亲看清楚了,不是偷剪稻穗,而是在抽打踩踏稻穗。
我老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父亲说。
我老早就料到了,父亲说。
老早,父亲说。
父亲好不容易迈开步子,朝山坎上走去。黑米稻田里的人影一闪,好像鬼魂似的都不见了。
跑啥货呢?父亲说。
这样逼我,逼急了我啥事都干得出来,大不了谁都得不到,父亲说。
父亲看到被践踏得一片混乱衰败的稻田,心中一片怆然。
偷的偷,毁的毁,你们就这样逼我,我到底有啥货错?父亲说。
大不了谁也得不到,父亲说。
父亲忽然感到非常疲惫,他从屁股上摸出了一盒火柴……
我似乎在睡梦中见到了黑米稻田燃烧的情形,那是一场奔放的火的舞蹈。
黑米的精灵在烈火中轻轻吟唱一支神秘的歌谣。
林教授说为了寻找传统的黑米,我寻找了多少年……
佐木教授说家父得到了黑米,却是无法发芽的黑米……
春子说我讨厌黑米……
哥说干你佬黑米……
父亲说别逼我,大不了谁都得不到……
黑米的吟唱高亢起来了,它继尔仰头向天啸叫,继尔俯首向土楼嗷鸣,在烈火中奔放如脱缰的野马。
到了吗?林教授摇醒了我。
我看了看车窗外,上坡就到了。
黑米的精灵在狂舞。
满天飘荡着一种热烈而奇异的烤香,它像一支支直立的锋芒,刺痛了我们所有的感觉器官,刺痛了我们内心的思想。
黑米!黑米!
父亲说别逼我大不了谁都得不到。
快!林教授说。
汽车加足了马力冲上坡。
满天飘荡黑米的异香,实际上这就是黑米的精灵,在风中翩然起舞。
林教授说为了寻找黑米……
父亲说谁都得不到……
半山坎上的黑米稻田一片燃烧过后的黑灰,余烟袅袅飘散,犹如炊烟,在闽西南土楼乡村的上空无言地张扬……
父亲说谁都得不到……
父亲像木头似的站在木棚边。
我们都呆住了。
黑米!黑米!
林教授眼睛红了,他饱经沧桑的脸上异常平静,只是红着眼睛,一片火还在那里边蓬勃燃烧。
美好的燃烧。
黑米稻田已不复存在了。一片黑灰。一片异香。
黑米……
佐木教授看着山脚的土楼说,土楼也会消失吗?
土楼,黑米……
面对废墟般的黑米稻田,我流下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