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汽车在闽西南乡村的崇山峻岭之间跑得晕头转向,仿佛陷入了不可理喻的迷阵。左弯,是坡,右拐,也是坡。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触眼尽是似曾相识的坡。汽车冲上一个陡坡,山脚下出现了两座圆形的土楼。佐木三郎教授急忙把脑袋探到车窗外,高声地嚷道太神奇了,中国客家土楼!他那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显得很夸张,这使我心里暗暗好笑。在闽西南乡村,土楼是最普遍的民居,我家就住在一座叫做礼生楼的土楼里,我从小就渴望走出土楼,只有少见多怪的日本佬才会深深着迷。一转眼,山脚下的土楼消失了,佐木教授还处于一种极度的兴奋之中,他说土楼,还有黑米,真是不虚此行啊。我们友好地对他笑笑。林教授没笑,他好像一路上都在思考事关人类命运的重大问题,旁若无人地自成一个沉默的世界。
车仍旧在山与山之间旋转。林教授忽然扭头问我,快到了吗?
还没,还早呢。我说。
林教授低下头,沉浸在思想的静默之中。但是我听见一串轻柔的音节从他胸腔里徐徐升起,在他唇间喃喃鸣响着:黑……黑……黑……米……米……米……
我听清楚了,黑米。
黑米……林教授抬起头,脸上是一片深情。
我看见了一丘稻田。
一丘孤独的稻田,在晚秋的风中摇曳着一片褐色。
天空高远。上下左右四周围秋收过的梯田显得寂寥。山脚下的土楼像一只巨大的蘑菇悄然开着。一丘孤独的稻田,在半山坎上超凡脱俗地向天空仰起穗子,向两边向土楼俯下秆子,它在风中体味着一种人类无法体味的乐趣。
我看见父亲从穗头上小心地摘下一粒稻子,轻轻地用牙齿嗑开了稻壳,这时候我看见他的手心里躺着一粒黑黑的米,像一个小黑精灵。
那就是黑米。
这就是古早皇帝才能享用的黑米啊。
父亲感叹里带着痰响,使声音显得雄浑。他庄重地把黑米送进嘴里咀嚼,他的动作富有节奏地渐渐加快,发出一种细微的奇妙的声响。
那就是黑米。
那就是闽西南土楼乡村绝无仅有的黑米。
黑米,又叫皇帝秫米,自古以来都是专供皇帝御膳和御酿之用的,只能种植于官田,严禁流传民间。私种查获者,斩无赦!透过时间的册页,我看见了鲜红淋漓的告示,我还看见明朝的皇宫里一个太监正在向皇帝告假回乡奔丧。龙颜舒展,皇恩浩荡,赐一斗黑米的祭品。太监的马蹄敲响明朝的闽西南土楼乡村的山路。
马蹄声消失了,四百多年过去了,一丘黑米孤独地长在我家的地里。
正月过完,父亲开始选种育秧。
他在田地的上方搭建了一座木棚,以棚为家,无微不至地照管着幼小的秧苗。四月十八日(这是祖传而不可更改的日子)播种,十月中旬收成。这些日子里,父亲须臾不离木棚。在睡觉的时候,他也睁着一只眼醒着一半脑子,提防鼠与人对黑米稻田的偷袭。
那天夜里,我慌慌张张奔出土楼,冲进父亲的木棚。爸,姆要死了,快送医院吧。我说。
父亲坐在木板架成的床上,眼睛看着下方的稻田,非常专注,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
爸!我急得要哭出声了。
就要收成了,被人偷剪去几穗怎办?父亲说。
在他心里,老姆的性命原来并没有黑米重要。我的心颤栗了。
明朝的太监回到闽西南土楼乡村的老家奔丧,奠毕其母,把黑米稻种送给了亲侄儿。亲侄儿把黑米混种于深山单季稻之间,采用剪穗收成的办法,世代相传,传到我父亲已有四百多年二十一代了。
父亲从小看见爷爷伺候黑米稻田比什么还虔诚认真,好像那不是稻子,而是天王老子。但是没几年,村里搞起合作社,自留地全都充了公,爷爷只好把黑米稻种藏了起来。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直到1982年又分了田,爷爷才从土楼的墙壁里挖出一包重重包裹的东西。这就是古早皇帝才能享用的黑米啊。爷爷庄重地把那包黑米稻种放到父亲手上。父亲满脸肃然。
爷爷告诉父亲,以前私种黑米被查获,便是杀头之罪,但我们家还是偷偷种了四百多年,四百多年哪。
我知道黑米具有非凡的滋补功能,在考进农学院之后,我进一步了解到黑米富含铁、铜、锌、氨基酸以及C、B、D、E等维生素,我还看到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它滋阴补肾健脾暖胃明目活血。
但是我从小讨厌黑米。
父亲说我没空,你们兄弟送她去。父亲的话刚说完,我就开始对黑米充满一种仇恨。
老姆的心脏病耽搁了抢救,几天后死了。葬下老姆的那天夜里,我发疯地冲上黑米稻田。我不管父亲是否呆在木棚里,狠狠掐断了几株稻穗,朝木棚的壁板掷去。
你疯了!你疯了!
父亲惊叫着,他奔出木棚抓住了我,然后赏给我响亮的一巴掌。
黑米啊,古早皇帝才能享用的黑米啊!
收割黑米在我家是一个神圣的节日。
早点睡,闭了眼就睡,不能胡乱想那些不三不四的事。父亲的眼光像一只冰冷的蛇,从我身上又爬到我哥身上。
明天收黑米,晚上要忍一忍,不能做那事。父亲说。
我哥瞪他一眼,扭头就走。
我知道,哥和嫂春子实际上合不来,他们结婚没多久就分两头睡觉了。哥心中仿佛有许多怨气无处宣泄,全都沉积到脚上,把楼梯踩得砰啪直响,全土楼的人都耸起耳朵。哥走进三楼卧房,春子已经和衣而睡了。哥剥了自己的衣衫,就去剥春子的。春子醒了,推开他的手。春子说你干吗?哥说老货子说晚上不能干,我就偏偏要干。哥粗暴地趴上春子的身体。
我讨厌黑米,哥说。
下田开镰前,父亲燃了三根香,合手朝北方拜了三拜,然后把香插在田埂上。
哥、嫂、我割禾,父亲脱粒。父亲用的是古老的摔桶,他很神圣地抱着稻禾在摔桶上摔着,很小心很仔细,有几粒摔不下来,就用手摘。我们把稻禾全部割倒了,父亲还没摔上十把。
你们回去,剩下的我来干,父亲说。
你们莽莽撞撞,怕要把黑米摔一半到桶外,父亲说。
这是古早皇帝才能享用的黑米啊。父亲说。
我们不说话,顺着裤腰带似的山坎路,走回土楼。
真没意思,我要去厦门做工了,哥说。
要去就去,别老挂在嘴上,春子说。
你以为我不敢去啊?这日子我老早就烦透了,哥说。
我放慢了脚步,落在他们的身后,我看着山脚下的土楼,像一口巨大的古井,我想走出土楼。
一丘半亩的黑米只能收成百来斤。
父亲把百来斤的黑米挑回土楼,先用一只古老的米斗装满黑米,藏起来当作稻种,剩下的就用槌子一把一把地脱壳。父亲说黑米是有性灵的,用机器脱壳会杀死它。
父亲把半箩黝黑的黑米搬进灶间,然后一碗一碗地舀,挨家挨户地送过去。四伯,尝个鲜。五婶,别嫌少。七哥、三姑、六姨……
我不知道父亲哪年起开始不送黑米了。听说城里这一斤要卖好几块钱呢,父亲说。
父亲用面粉袋装了黑米,背出了土楼。全土楼人的眼睛都瞪大了……
林教授说,黑米,我在省内整整寻找了四十年……
佐木三郎教授说,为了寻找黑米,家父随军来到中国,直至我们宣布投降前夕,才有人给他送来一包黑米稻种,据说是从闽西南土楼乡村搜寻而来的,但是家父带回日本,却发现它已经被水煮过了一遍……
哥说,我讨厌黑米……
春子说,我讨厌黑米……
想起黑米,我突然无话可说。
从坡下往上望去,父亲张开两腿跨在条凳上,两手伸直朝木棚壁板压住一张旧草席的模样,很威武也很古怪。后来我在马铺市的教堂里看到十字架上的耶稣,觉得似曾相识,便回想起多年前看见的这一幕,不同的只是父亲背着身。
太阳光金晃晃的,把父亲赤裸的背照成一片黄铜色,很刺眼。父亲宽大的黑短裤在热风中飘动,好像就要往下掉了。我是来给父亲送饭的,走几步抬一下头,父亲宽大的黑短裤总是罩在头上,越往上走越觉得是钻到他裤裆下来了。
走到坎上,我才摆脱了黑短裤。我吃惊地发现,父亲张开两腿伸长两手的样子,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也不动。
看看有没有直了?父亲说。
原来父亲一直等着我上来帮他看看旧草席是否摊直。父亲办事认真得过分顽固,是不肯有一丝走闪的。
我撩了一下眼皮,说直。
这头给我按住,父亲说。
我搁下饭甑,走到木棚前,用一只手压在草席上。
按紧点,父亲说。他放下一只手,斜着身子从条凳上拿起一只铁钉和一块石头,乒乓乒乓地把旧草席钉在了木棚上。
四角边头都钉牢了,父亲扔下石头,说他们眼红,那些鸟人,眼红得比猴屁股还红,父亲说。
我说,爸,我收到通知书了,农学院。
父亲用一种古怪的眼光上下打量了我,没说什么,转到棚后沙啦啦地撒尿。
父亲反对我补习,他断定我怎么也考不上,但是我补习半年就考上了,他似乎不太高兴。父亲从棚后转了出来,阴着脸问贵的在干吗?
哥一直想去厦门做工,就让他去吧,我说。
父亲说去,你们都去,都别给我回来。他生气地歪过头。
哥呆在土楼里,没事就赌钱,这也不是办法,我说。
总有一日,我的家产要被他输光了,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