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没多久,阿妲子就醒了。她是被一个噩梦惊醒的。一块豆腐似的月光穿过小窗户,嫩嫩地凉在床前。阿妲子不禁起了一层冷意。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的一起一落,好像槌子在舂米一样,没多久.心里便是一片米末了。她回忆不起噩梦的详细情形,只记得一个像是车轮的淌着血的怪物怪叫着朝她头上辗来,她急中生智,就赶紧醒了。现在,那怪叫声已烟似的消散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寂静的黑夜一下一下地顶撞着。她还听见土楼在黑夜的怀抱里发出一种神秘而幽长的声音,似乎那就是土楼的鼻息。她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这使她觉得恍若梦中。看来,真实并不可靠。它和梦境没什么明显的差别。
立根会不会出事呢?她心里徐徐升起一个念头。这时候,心跳、土楼的鼻息全都静止了。她感觉到心上的念头像个瘤,一点一点地肿大,甚至穿破她的身体继续膨胀。
立根跑货到广东,立根会不会出事呢?
阿妲子翻来覆去,睡意全无,最后她不得不爬起床。在灯亮的那一瞬间,她看见墙上立根的睑倏地腾起一束火苗,不由愣怔了一下。墙上是立根和她的新婚彩照,被机器冲印得非常鲜红,鲜红到不真实的程度。阿妲子喝了几口水,又回到床上。那个不祥的念头继续折磨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瞌上了眼。但是没多久,她就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热闹非凡的撒尿声。她知道天亮了,男人们走出卧房把尿撒在走马廊栏板下的尿桶里。土楼的一天常常是从男人们的撒尿声开始的,阿妲子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和以前的日子相似,自己看来是太多虑了。
立根去年底和她结婚后,就从大家庭里分出来独立门户。他在城里搞运输,已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阿妲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便想把今天的早饭免了,补补夜里丢掉的睡眠,但怎么也睡不到深里去,浅浅的睡眠里充满土楼日常生活的嘈杂。她干脆起了床。
这确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夜里做那梦、有那念头,看来是太多虑了。在阿妲子关门的时候,小村长正好从隔壁几间的卧房里走出来。他顶替老爸当村长不久,所以叫作小村长。他对阿妲子笑了一下,故作斯文地用普通话说你睡懒觉啊。“懒觉”在土话里和阴茎的发音相似,阿妲子觉得他这是在调戏她,便不理会。
“熬不住找我啊。”小村长说。
阿妲子真想向他脸上吐一口水,想想还是忍住了。
下了楼,淘米下锅,抹桌椅灶台,挑一缸水,喂喂鸡鸭,说一些话,然后刷牙洗脸。日子和平常完全相似,甚至她在井台和麻豆嫂说的话也和昨天、前天说的一模一样。
这应该只是众多的平常日子中的一个,但是很多不平常的事情往往发生在平常之中。阿妲子吃第二碗饭的时候,四五个人走进了她的灶间。一个是老村长,一个是似曾相识的乡村警察,剩下就是陌生人了。他们表情沉重地望着阿妲子,使她有些莫名其妙。
“吃吃饭……”她说。
老村长很慈祥似的拍拍她的肩头,说想开点,阿妲子,要想开点。她费解地看了他一眼。一个陌生人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文字材料和几张相片,她一下就认出相片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正是立根。
“阿根在广东出车祸,他们把骨灰送来了。”老村长说。
另一个陌生人把一只小巧的盒子搁在桌面上,就搁在阿妲子吃了一半的那盘炒蛋旁边。阿妲子哇地吐出刚刚吃下的饭菜,就昏厥了过去。
土楼人期待中的嚎哭没有响起,因为阿妲子昏厥了一天一夜。
待她眼睛能睁开一小缝时,她全身绵软,已经没有力气哭了。两粒硕大的泪照亮了她苍白的脸。老姆在她的泪光中僵僵地坐着。
“妲,这是命,你爱哭就哭。”老姆说。
阿妲子的泪光闪亮了一下,有一粒泪很缓慢地从脸上流到脖子上,像一只冰凉的蛇爬过。她恐惧地抓住老姆的手。
“姆,是不是我害了他?”阿妲子说。
老姆木然坐着,满脸皱纹像土楼斑驳的墙壁,她许久才叹了口气,蠕动干瘪的嘴唇问道:“妲,你要吃点啥货?”
“是不是我害了他……”阿妲子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立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回到村里当了民办教师。和阿妲子结婚时,他已经足足当了3年。他告诉阿妲子,再当几年,他要寻个机会转正,那时候工资起码也能翻一番了。在小学校荒地似的操场上约会时,他这样说,阿妲子含着笑嗔怪地说那就发财了是不是?结婚第十天的夜里,他再这样说,阿妲子一听就恼了,一手把他推开。
转啥货正,你早该给我扔了粉笔挣钱去。我们好手好脚,脑袋也不比别人笨,怎么就样样不如人家?结婚就个电饭煲,啥货电器都没有,你不寒碜,我还真没脸见人呢。你说转正转正,转正容易吗?大同叔干了20几年也没转,就是转了又怎样?那鼻屎大的200来块,你以为了不起啊?阿妲子一肚子气好像蓄洪水库似的,闸门一开,便波浪滔天地直往下灌。立根抹掉溅到脸上的口沫,看见妻子脖子上白灿灿的,那儿本来是应该有一圈金黄闪亮的,他也许诺过了,可是……他涌起一种愧疚,想把她搂到怀里温存一下,权作补偿。
滚滚滚。阿妲子又一次推开他,然后背过身去。
立根怔怔望着妻子露在被子外的脊背,灰白灰白的,他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
别装好心。他听见她的话声,接着就听见了她低低的哭泣。
那些天,立根和阿妲子成了陌路人似的,都不说话。开头,立根还不想造成这种局面,拿了几句话问她,但她都是死板着脸,立根心也就寒了。他闷声不响吃完饭,把塞在窗棂间的课本教参拿了,朝学校走去。学校就在土楼的对面,要穿过一条窄窄的田埂。他无心上课,叫学生们写生字。站在教室门口望着土楼,他心里沉甸甸的。他想,从祖辈开始,土楼就在那儿站着了,哑默无言,它历经这么多年的风雨沧桑人事变幻,它还能理喻现在人的心事吗?立根发怔了一个上午。
放学时,立根和大同叔一前一后地走田埂回土楼。大同叔问他这几天心神不宁,是不是和老婆吵架了。她逼我辞职去挣钱,立根淡淡地说。大同叔闷了许久才说,是啊,挣钱要趁年轻。大同叔说,你在学校里待下去,不会有什么出息,都说教育重要,只是说着哄人,我是老了,不然也跟你一块走。立根很惊讶大同叔说这样的话,他讷讷的,不知怎么说才好。
回到家里,和阿妲子的冷战局面仍旧存在。吃饭、洗碗、睡觉、各干各的,这样又过了一天。第二天,立根吃过饭,朝窗棂中间拿课本时,已发现那儿什么也没有。
我的书呢?他不禁问道。
他又问一遍时,阿妲子才懒懒地应道,小孩子拿去玩了。
不可能。立根说。
那就是我拿了!阿妲子两条眉毛好像竖了起来,那两本破书不值3分钱,擦屁股我还嫌脏,我拿它做嘛?
立根黑着脸出了灶间,沿廊台朝楼梯走去,他走了几步回头说,好了,这下你高兴了。立根上了三楼卧房,放倒在床上。他不是睡,用现成的话说,他思想斗争得很厉害。午饭时,阿妲子端上来一大海碗的卤面,他动也没动一下筷子;晚饭时,阿妲子端上来一大海碗的米饭和一小碗青菜,像是给囚犯送饭似的,搁了便要走。立根一把拉住她的手。
别走。他说。
阿妲子冷冷看他一眼,说怎啦?
我想好了。他说。
你想没想好是你的事,我中午就想好了,我明天进城,只要能挣钱,当婊子也干。阿妲子说。
立根发现妻子的表情很复杂,他手一用劲便把她扯到床边。
我干你姥,立根说。
谁叫你当婊子!立根说。
立根猛地把阿妲子扑倒在床上,双手像旋风似的卷落她的衣衫,揉成一团,粗暴地摔在地上。门没关好,阿妲子叫了一声。立根顾不上那么多,他双手的旋风刮到了阿妲子胸上,急促的气息像闷棍直敲着她。
谁叫你当婊子!立根说。
钱,钱叫我,想钱想疯了就这样,阿妲子说。
我现在就叫你当一回!立根说。
立根火烧火燎,憋了十来天的雄性的力量焦急地寻找着攻击对象。当他狠狠插入阿妲子身体时,阿妲子尖叫了一声。
还行吧?老子还行吧?立根说。
立根像一阵肆虐的旋风,在阿妲子身上狂吹。立根说,还行吧?
别看老子当了3年穷酸民办,老子干什么都行!他说。
阿妲子涨红了脸,她在一种极乐中,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
立根提了一瓶米酒来到表哥白毛的灶间。
表哥白毛40来岁,头发奇怪地白了一边,黑白很分明。他眯眯看着立根说,阿妲子跟我说了。
怎么?不想再吃粉笔灰啦?他的话里含着一种善意的嘲弄。没等立根回话,他又说这年头,有钱最光荣,你书读得多,我看还没读到脊背上去,还有脑筋想事,好好挣吧!白毛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米酒说,我现在不喝米酒,改喝五星啤酒,两块三一瓶,来,我们今晚好好喝个过瘾!
第二天,立根帮白毛押送一车上面覆盖煤块的木材到城里。木材是白毛组织人马上山偷砍的,车是他买的,司机是他雇的,叫立根押送,只不过给司机做个伴,遇到麻烦时随机应变一下。临近木竹检查站时,立根心里有些紧张,他没想到没人出来检查,居然顺利地通过了。木材运到说定的一家私人家具厂,那是白毛的老主顾,量材积、拿钱,全都顺顺当当。立根晚上8点多钟就回来了。白毛算给他3张“老人头”说,别嫌少。立根手一颤,几乎接不住。这可是他一个半月的工资啊!面对四老人安详的面容,他有些眩晕。
回到三楼卧房,立根搂住坐在床道上缝补裤衩的阿妲子,激动的气息呼到她的脖根上。
我今天才明白,挣钱其实不难。他说。
难啥货难?臭耳、猪高他们扁担放在地上不识个一字,早都挣了十几万了。阿妲子说。
立根把那3张“老人头”塞进阿妲子的胸罩里。他满脸是笑,一种带着奇怪神情的非常深奥的笑。
十几万,哼哼。他说。
立根帮白毛押送12天的车,全都顺利过关,他净挣了3600元。但是他不干了。
怎么说这也只是小钱,他对阿妲子说,我要挣点大的。
阿根,我真没看错你。阿妲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立根奇怪地笑了一笑。
立根借了白毛7000块,连同自己的3000块,住到乡里干起了大买卖。他花5000块请客送礼,把乡里的茶叶市场垄断了。一车车廉价收购的茶叶运到城里,又从城里运进来啤酒、塑料拖鞋等等。半个月后,立根回了趟土楼。他是带着一台彩电回去的。他把借款连同利息还了白毛,对阿妲子说,还有一万整,我存了活期,我准备到城里挣点更大的。说话时,立根奇怪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