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败落,固然是和其子弟多为纨绔,只贪图享受而没有忧患意识有关,但根本原因是贾府的“转型”失败,即没有从一个以武功立功封爵荫及子孙的大家庭,转型为以诗书立家、走科举之路来巩固其地位。
冷子兴在《红楼梦》一开始就说道:“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红楼梦》第二回)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在中国古代一个世家要永葆繁荣是很困难的。我以为,关键是中国以农耕立国的经济政策所决定的。农耕是一种消极的再生产,在没有疆土大面积开拓、种植技术飞跃的情况下,随着人口增多,土地的压力必然越来越大,最后造成大量流民,引起社会动乱,从而导致一个个王朝倾覆。因为没有工商业的迅速发展,不能有整个社会的扩大再生产,社会财富得不到成倍的扩张,这种历史的循环是必然的,所以农耕经济的潜力几乎不可能根本解决人口剧增的问题。
对于一个大家庭来说,“生齿日繁,事务日盛”是必然的。一般说来要保证家庭能应付这类局面,就必然不断地进行土地兼并,以购买别人的土地来缓解本家庭的人口压力。要增加自己的土地,一是这家不要由败家子当家,能省出余钱从事田地买卖;二是这家在权力机构中必须有不间断的代表。
贾府先把希望寄托在身世迷离但背景很深的秦可卿身上,进行了一场政治豪赌,不幸可卿早死。后来再把希望寄托在当了贵妃的元春身上,元春又突然暴亡。没有政治后台,贾府即使勤俭持家,仍然有随时被暴风雨吞噬的危险。在感叹贾府阴盛阳衰的同时,我们会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不依靠自己家族的男人呢?难道他们天生就是斗鸡走狗的混混?
很显然,贾府的教育是很失败的。我所说的教育是否成功,在当时的背景下,只有一个衡量标准——科举成绩,与子弟的道德无关。像贾雨村这样寒儒出身的伪君子,尽管人品不堪,但在科举上他成功了,也可以说当时的教育在他身上是成功的。
中国自唐末藩镇割据以后,历代王朝特别注意防止武将势力的扩大。对开国武将来说,皇帝采取“杯酒释兵权”(宋太祖赵匡胤)的方式已经非常客气了,像朱元璋那样大肆诛杀战功赫赫的老臣也屡见不鲜。“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让将军享太平”(《水浒传·第一百一十四回》)几乎是一个历史规律,从宋代开始,中国历朝基本上是个文官政府,利用武将夺取天下,但鸟尽弓藏,要确保江山的稳固,只能仰仗文官来治理天下。日益完备的科举制度,目的是为文官政府不断地培养、选拔人才。科举制度在贵族和庶民之间,在那个时代最大限度地实现了教育公平和政治公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汪洙《神童诗》)是可以实现的梦想。因此,王朝定鼎后,最值得羡慕的家族不再是开国武将,而是“三代五进士,父子三尚书”之类的诗礼家族,如清代的常熟翁同龢家族和南皮张之万、张之洞兄弟。
从《红楼梦》中可看出,宁、荣二公是跟着老皇帝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才挣下这份富贵的。可是,在他们的子孙中,竟然没能出一个显赫的文官。在当时,爵位、官职和差事是不同的三个概念。对于祖先有功的贵族子弟,爵位可以世袭,而具体的官职则不能世袭。没有官职就没有实际的行政权力,爵位只是一个荣誉性虚衔。
据冷子兴介绍,宁、荣二公死了后,代化、代善袭了官,代化死了,贾敬袭了官,贾敬因为一味好道,早早把官给了儿子贾珍;荣府那边代善的官由贾赦袭。这里所说的“官”,只是没有实际权力的虚职。贾府子弟如果要担任实职,必须走科举那条路。可是贾府几代人,科举的成绩实在太差了。唯一中了进士,可以出任实职的贾敬,却不愿意做官,想做神仙,生生浪费了这个资源。就是那个“自幼酷爱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的贾政,也不是科举出身,由皇帝赐了个“额外主事职衔”,即不在编的主事,后来升了员外郎,这算是真正的实职,可权力不大,也就是个“司局级干部”。唐代那个颠沛流离一生的“诗圣”杜甫也做过工部员外郎。
到了宝玉这一代,贾珠早死,贾珍、贾琏根本就不读书,不应举。贾府在权力格局中面临空前的危机,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几个女人身上也是不得已。因此,我们可以理解贾家对宝玉、贾兰叔侄科举之路所寄托的殷殷希望。
平生恨透了八股制艺、科场文字的宝玉,在续写的后四十回中,出家前和侄子贾兰一起考中了举人。这情节是否是曹雪芹的原意暂且不论,但可以看作是宝玉以中举来报答贾政的养育之恩,他很了解自己这个大家族对子弟科举成功的期盼。
贾府一直盼望着从武将出身的贵族家庭转型为科举出身的文官家庭,可是没有成功,因而其家庭的政治地位也很难有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