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话红楼:大观园的后门通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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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贾府女人当家的解读

近日翻看北大李零教授的《花间一壶酒》,他说,中国的人情小说,有三种角色很常见:一种是不能齐家的男主人公,一种是令他无可奈何的泼妇,一种是她们惯坏的败家子。三种表现连在一起,体现的是阴盛阳衰。由此,李零说,《红楼梦》是一部败家史。此说深得我心。

《红楼梦》讲贾府的衰败过程,只要看过这部书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新观点。第二回里冷子兴就说了:“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但仔细琢磨阴盛阳衰,女人当家和家族败落之间的关系,倒是篇有意思的文章。

《红楼梦》基本上是一部写女性的小说,里面的女人无论是高贵的小姐还是卑贱的丫鬟,都各有各的可爱,而里面的男人,相比之下就猥琐不堪,难怪宝玉有“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感叹。但这种评价只是道德的或审美的,贾府败落真正的表现是:里面的男人多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纨绔,毫无经济之才能,也没有忧患意识,任凭家族日薄西山;而里面的女子,反而清醒地看到种种隐患,试图改变家族衰亡的命运。但终究无力回天,因为在传统的政治文化中,一旦出现了女人当家或当政的局面,大多是因为极不正常的情况出现,整个政治环境出现了畸形甚至毒化,当家的女主人即使再能干,也挽救不了败亡的命运。

我不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并不认为女人当家或当政有什么不对。在现代的民主制度下,谁都可能被选票选到重要的位置上。因此连东亚和南亚也出现了女总统,这没什么不正常的。但在中国传统社会里面,政治资源天生由男人掌握,而经济权力和话语权也同样由男人垄断。整个“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程序架构,都是为男人设计的。比如参加科举做官,皇位和家产的继承,只有男人才有资格。那么如果出现了女人掌握着本为男人准备的各类资源,一定是整个系统出现了严重问题,要么是有资格的男人太小或者没出息,要么是女人太强势,而强势女人的成长必定是以弱势男人的存在为基础的。

我们来看贾家宁、荣二府。荣府有贾母这个精神领袖式的“女王”存在,起着安稳人心的作用。她的两个儿子,贾赦一味地“高乐”,过着奢靡的生活,根本不管全家人的生计;贾政虽然行为上比他哥哥正派得多,但基本上是个没什么主意和手腕的儒士,除了和清客在一起扯淡外,对家族的发展基本上起不了什么作用。孙子辈贾珠早亡,贾琏也就是办点实际事务,宝玉只能在脂粉堆里混。整个荣府的命运寄托在三个女人身上:贾母、凤姐和元妃。元妃是他们的政治靠山,一旦元妃暴亡,贾母衰老而死,凤姐搞得众叛亲离,荣府也就走到末路了。这荣府还有几个女人撑着,宁府连这样的女人都找不到,本来贾蓉的老婆秦可卿有可能执掌宁府事务,但早早地死了。整个宁府只能让贾珍父子等一干人胡折腾,因而曹雪芹说:“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红楼梦》第五回)

中国历代王朝,凡是由女性秉朝政者,往往是非常时期,主幼母壮,政治运作不正常。尽管秉朝政的女性,其杀伐决断之才远胜于男子,但往往带来非常严重的后遗症。从汉代的吕后,到唐代的武则天,到清代的慈禧太后,莫不如此。比如慈禧太后秉国四十来年,有女皇帝之实而无女皇帝之名,她的权力来源不是源于道统和法统,仅仅因为她是皇帝的母亲。权力来源的合法性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而慈禧太后本人又掌握实际的最高权力,那么权力运行时必然不是常态的,就如剑走偏锋或练旁门武功那样,对整个系统的伤害巨大。我曾设想,如果清代在皇权的继承上赋予女性合法性,如沙俄叶卡捷琳娜那样,也许晚清的政治面貌会好一些。

贾府的女人当家,并非说明女人的地位高,恰恰证明女人在那个时代被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排斥,特殊情况下如果拥有这种权力,说明已面临着重重隐患。古人说“牝鸡司晨”是大不祥,就是此意。因而尽管探春那样才华出众、精明能干,也慨叹自己如果是个男的,也能出去做一番事业,却不幸生为女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