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精美卷首语
8328600000017

第17章 生命的追问(5)

可能目前物质方面太发达,人的内心愈发空虚,探求心灵内涵就成了热门问题,这一类的书籍摆满在书店的架子上,什么“你懂爱情吗?”之类,我也曾买来看了几本,却觉得多属纸上谈兵,理论归理论,事实归事实,男女爱情的事,端看他们是什么人,有过什么样的感情?不可一概而论,世间的事并不是都可用道理解释得清楚的。

我有一对同学,当时两人都俊秀年轻,男的二十一,女的才十九。他们有过舍生忘死之恋,但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骤然分手,从此各奔东西,男婚女嫁,形成陌路。时隔四十年,昔日那翩翩少年已两鬃斑白渐成老翁;那当年曾使无数男性倾倒的女孩也早成过去黄花,留存的韵致顶多还剩下几星雨丝风片。

去年赴美我特赶去探望老友,想不到她竟泪珠涟涟,告诉我她心里的秘密,说四十年来未曾忘怀旧日情人,每思及他,竟会如失如落,一幕幕的往事浮上心头,凄美无似,却亦惆怅不已。“那么你的丈夫呢?”我忍不住问。“那是理智的选择对象,他纵有千种的好条件,也产生不出真正的爱情。”极沮丧又肯定的语气。

她的话令我感慨,三十余年的夫妻,连儿女也生了几个,原来却只是个虚伪的表象,爱情果然是无法制造的。

前些时去德国开会,又遇到那位男同学:由于同住欧洲,每隔三五年总会在不同的场合碰上一面。据知他的婚姻并不美满,听说他那凶悍的太太在家里像个活阎罗,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弄得他苦不堪言。我想如果让他知道旧日的情人对他的深沉怀念,无异给他荒漠一般的心一脉甘泉。

几年不见他明显的见老,往昔的英气早被沉沉暮气赶得踪影皆无,只是眼角眉档那点郁忧的笑意依稀当年。我们谈着往事,很自然的就谈到我的好友,也就是他以前的恋人,趁他太太不在身边的短短一刻间,他就急不及待地向我打听伊的情况。我含蓄的简述了一些,他显然的在激动,脸上的表情有失意,有喜悦,更多的是痛惜与幸福交织的成的一种复杂的表情。“人生过得太快了。过去的,就再无回头之路。”说这话时,他眼里有探不见底的忧伤,拿着咖啡杯的手有些颤抖。临别时他送我到门外,“请替我带到一句话:我怀念她。跟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我整个人生中最宝贵的。”他郑重地说。我表示将把意思传达。

作为这样的一个信使,是矛盾,困难,且深受感动的。他们两人都是已渐老去的百年之身,也都有家庭儿女,但双方竟如此的不能忘情。我又是担忧又是同情,更多的是一份无可奈何的心疼。人是情的动物,情之所钟,不是人力所能左右,两个老朋友为老情所苦,叫我这旁观者怎生是好?唏嘘之余,我仍向双方说出了真正的感受。

我说,一般男女到了这个年纪,常常是只剩下个油盐柴米的温吞水婚姻,而他们竟保留下来这份年轻的情,历四十年不退色,是何等动人和难能可贵!人生匆匆数十寒暑,岁月的浪涛冲走一切,若非他们曾刻骨铭心的相爱过,这段情怎会至今历久弥新?我提醒他们要认清自己的幸运,而人情薄如纸的今天,能拥有这么美丽的感情的人太少,而他们却得到了,应知不虚此生。

若要解释情为何物,我想这种经得起岁月考验,虽老犹新,永不冷却的怀念,就是情的根本了。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在我的生活里,我就是主角。

主角

三毛

在我的生活里,我就是主角。

对于他人的生活,我们充其量只是一份暗示、一种鼓励、启发,还有真诚的关爱。这些态度,可能因而丰富了他人的生活,但这没有可能发展为——代办他人的生命。

我们当不起完全为另一个生命而活——即使他人给予这份权利。

坚持自己该做的事情,是一种勇气。绝对不做那些良知不允许的事,是另一种勇气。

不要害怕拒绝他人,如果自己的理由出于正当。

当一个人开口提出要求的时候,他的心里根本预备好了两种答案。所以,给他任何一个其中的答案,都是意料中的。

原谅他人的错误,不一定全是美德。漠视自己的错误,倒是一种最不负责的释放。

过分为己,是为自私自利。

完全舍我,也是虐待了一个生灵——自己。带着酒,带着月光恬静地睡去,杂乱的梦不再来扰我了,却好像我自己是睡在一个梦里。

夜雨

陈敬容

带着酒,带着月光恬静地睡去,杂乱的梦不再来扰我了,却好像我自己是睡在一个梦里。

我醒来,窗上夜色迷茫,小小的雨滴在屋瓦上落着,给我酒后微渴的嘴唇,带来无限的湿意和清凉。

我清晰地醒着,在这微温的春雨的午夜。

青蛙鼓噪,杜鹃时远时近地啼唤……

在一切色调中,我喜欢在一片灰色或暗蓝色里涂上一抹猩红;我喜欢草间流萤,原上野火同江上渔火;我喜欢水中落日,也喜欢万静的深山里一轮明月。

在一切音乐中,我喜欢那从一片和声里忽然升起的几个最强音,它们越过各种音色的湖沼,跳舞在寂静的草原上。我喜欢杨柳叶上的风,我喜欢深山里的瀑布。我喜欢静寂的苍空里一声鹞鹰的锐鸣,和你,杜鹃,你底午夜的啼唤。

七年前我在一篇诗里写着:

我爱长长的静静日子

……

我爱单色的和寥落的生——

可是现在,我要为你歌颂呵,生命,我要歌颂你底繁荣,不是那平坦的,而是突出在生之大路上的一些大树和巨石。

夜,春雨的午夜,烦躁着。

在这春雨的午夜里我醒来,从一个仿佛安置在梦中的恬静的睡眠里醒来。

那么,我是午夜的杜鹃吗?我是否要鸣唱?要不,我是窗外那棵高高的棕榈吧,它在自己的欢乐里眩晕。

夜,春雨的午夜,眩晕着。你是其始,亦是其终。由你,他的清泉涌溢。向着你,他的溪水流淌。在你身上,他注入了人性。

你是人

M·努埃曼

你是人,带着他的一切。

你是其始,亦是其终。由你,他的清泉涌溢。向着你,他的溪水流淌。在你身上,他注入了人性。

你是他的治者与被治者,施虐者与受虐者,摧毁者与被毁者。

你是他的施主与受赠人,是他的钉人于十字架者与被钉于十字架者。

你是他的贫者与富者,弱者与强者,显现者与隐遁者。

你是他的行刑者与受刑者,批评者与受批评者,嫉妒者与被嫉妒者。

你是他的高尚者与卑贱者,圣徒与罪人,天使与魔鬼。

你是每一位父亲和母亲的儿子,是每一位兄弟和姐妹的父亲。我来自于你,我逃不开你,你逃不开我,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俩即全人类。

如果没有你,便没有我之为我;如果没有我,便没有你之为你;如果没有我们,便没有他人之为他。

如果没有先于我们者,便没有我们;如果没有我们,便没有广阔时间中的任何一个人。

在你邻居的心中有幸福么?你何不以他的幸福而高兴呢!因为在他的织品中有你灵魂织出的线。你邻居的眼睛看到还是没看到这条线,你均无忧,因为那看到一切的眼睛,已看到了它。

在你邻居的心中有一团火吗?那就让你的心因这团火而燃烧!因为在这团火中,有从你的憎恨与轻蔑的炉火中迸出的一颗火星。

在你邻居的眼中有泪珠吗?那就让你的眼借它而流泪吧!因为在这泪珠中,有你的一粒残酷之盐。

在你邻居的脸上有笑容吗?那就让你的脸对它发出微笑吧!因为在它的甜蜜中,有你的爱发出的光。

你的邻居因犯下的一条罪行而入狱了吗?你何不把你心中的一部分遣人监牢和他同囚,因为你是他罪行的同犯,尽管合法的权力末曾用其法律对你进行审判,而同你一样的一个人也没有判定入狱。

昨天,我看见你在跳舞,且在人群中高喊:“鼓掌呀!鼓掌!”难道你不认为,在你身上的欢畅的生命,只有当他人身上的生命欢乐向其鼓掌时才起舞么?当别人跳舞你不鼓掌时,你在想着什么?

昨天,我听见你在诉苦,痛哭:“人们啊,听我讲!人们啊,公正地对待我吧,我是被冤枉的!”

如果不是向那些人本身讨公平,那你还能向谁去讨公平呢?如果说你向人们控诉世人,那你为什么不倾听他们向你的控诉和向你本人寻求公正的声音呢?

昨天,我看见你在计算自己的利润,你踌躇满志,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大为赞赏。我没听见你说:“这是赚别人的钱。”今天,我看见你在计算自己的损失,诅咒着别人的精明狡猾。我听见你说:“这是别人抢我的。”你难道对自己成为生活中的股东——“投机商”——不感到羞愧吗?

你是人,带着他的全部一切。对此,不论你知道还是不知道。我是你的图像和标本。除非你能从自身逃出,那你能从我这儿逃到何处呢?

如果你能逃出自身,那你是谁呢?不能把握到的我们必须泰然地放弃,不论是诗,是自然,或是七彩斑斓的情意。

作别

杨牧

山的形象已经非常暗淡了,海涛月波恰似奔走的清风,在蒺藜丛中消逝。从乱石间觅得一条攀升的小路,仿佛水底的鱼群都在歌唱,唱一支蓝色不可解的老歌。仿佛深夜的菊花正在悲凄地啜泣,为灵魂的游散啜泣。身边是葛藤,是荆棘,是荒辽的空虚。诗人,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不能把握到的我们必须泰然地放弃,不论是诗,是自然,或是七彩斑斓的情意。第一次为你放歌,为你描摹的时候,夏日的芦苇长得高高的,绿得正好。夕阳从砖房的窗格子间流尽;我想在泥土的芳香里捕捉丝丝飞升的旧梦。啊,旧梦而已!我怎么能否认那次坐在草地上看蒲公英飞散种子的神奇不也只是一种追忆?我怎么能否认,当我一路吟诵你的诗句踏雨探访一座小树林的时候,不但只是尝试去捕捉奥菲丽亚式的疯狂而已?那些都是我要放弃的,群山深谷中的兰香,野渡急湍上的水响,7月的三角洲,10月的小港口;就如同诗,如同音乐,厚厚的一册合起来了,长长的曲调停息了,让我们把古典的幽香藏在心里。

多少年来,朝山的香客已经疲倦,风尘在脸上印下许多深沟,雨雪磨损了赶路的豪情。我也曾经在盛唐的古松下迷恋过树荫,我也曾经在野地的寺院里医治了创伤;我在猎人的篝火前取暖,在野兽的足印里辨识惟一的方向。只因为遥远的地方有肃穆的诗灵——而我已经疲倦,倦于行走,倦于歌唱。水流星影,雨打荷塘,让我归隐到我檀香氤氲的书房。

我怎么能再流浪下去?诗人,我怎么能再幻想苹果园里,异国的院子中,也会有一个子夜寻访的连锁?大理石砌起的广厦里会不会生长一株忏悔流泪的绛珠草?蛮荒的向往已经终止,武士的幻梦已经流逝,不再是西欧落拓的游唱诗人,不再是南北朝蓄意落第的士子,我只是偶然间奔迸了等待的坟地,在盎格鲁·撒克逊的兵火海涛中迷失了方向。我迷失了方向,诗人,鸟楸在你的四周哀号。南十字星不再从我的面前升起,我是不是要溺在这无苇可航的江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