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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生命的追问(4)

“孩子,不要发愁,你初中毕业之后,就跟我到长沙去升学,一切费用由我负担;你的后妈待你虽不好,但是你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爱你的;何况你是祖父的长孙,他又这么喜欢你。”

我只能这样安慰你,其实心里何尝不知道,俗话说:有了后娘,就一样有后爷呢!

“姑姑,奶奶常说我太老实会吃亏的,那么应该学得坏一点吗?”

你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来考我。

“你奶奶并不是要你学坏,而是希望你坚强一点;例如别人打你,如果不是你有错处,你也应该还击他,不要流泪。在这社会上,不坚强一点,是无法生存的;自然我们要做好人——老老实实的做好人;但也不要像耶稣说的‘人家打你的左脸,连右脸也送过去。’你要奋斗,只有奋斗才能生存,这是我的处世态度,希望能够影响你。”

当时你并没有回答我,停了一会儿,你才用坚决的语气说道:

“姑姑,请你放心,我现在长大了,不比从前,我要做一颗流星,我要像流星,那么发亮。”

“傻孩子,不要老说流星,我都听厌了。”

“真的,姑姑,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爱着流星,只要遇着有星星的晚上,我总希望能看到它掉下,姑姑,你说它掉下来还能飞上去吗?”

“不可能了,掉下来,它的生命就消灭了。”

你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水还是那么源源地流着,我们不再往坟山的方向走,又折回来了。

一九三九年的春天,我去台儿庄前线之前,特地回到家去看你的祖父,所有在家的亲人都见到了,只缺一个你。

“爸爸,益宝呢?”我问你祖父。

“当兵去了。”

你祖父凄然说:

“十五岁的孩子当什么兵?他拿得动步枪吗?”

突然,我的眼里涌上了泪珠,生怕祖父看了难受,忙用手擦干了。

接着,你祖父告诉我说:“他在报上看到你率领战地服务团出发东战场的消息后,便天天吵着要去前方找你,我说他的年纪太小,拿不动枪,他说可以给你当勤务兵。天天哭着闹着要去,我把他痛骂了一顿,又说了许多我舍不得的话,仍然无效——”

我发现你祖父眼睛里也荡着泪珠,但我还在忍心地逼问他:

“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还用得着问吗?他是人,不是一只小动物,我不能关起他来呀,就在一个风雨凄凄的晚上,他和老屋里的直福两人,偷偷地去从军了。唉!他的逃走,说不定还是受了你的影响呢!”

听了你祖父的话,我心里难过极了!我的泪忍不住滚下来,我没有理由再质问你祖父,我走进你睡的房间,墙壁上还挂着你爱玩的弓箭;打开你书桌的抽屉,看见你的大小字簿记和日记本,奇怪,你的字不是比我写的还要丑吗?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美丽起来,那些端端整整的笔划,正像你一样那么老实,规矩,不调皮。

时光像无情的流水,一瞬眼又是五年,一九四三年我回到故乡的时候,谁想到上完了你祖父的新坟,又要去吊你的荒冢呢?

益侄,你真的应了流星的预言,你的年纪虽然还不到二十岁,但你已跑遍了整个大西南,你在军队中学医,居然还当过两年的司药,听家人说,你是因受不了贵州偏僻地方的瘴气,因而得病,上司特地命一个勤务兵送你回家来休养,或许是我家有德,感动了上苍,所以你的白骨没有埋在他乡,终于葬在祖坟的脚下。

益侄,你真是一颗流星,虽生命那么短促,但你的光芒是灿烂的,令人惊奇的。

自你死后,我更感到人生短促可悲,你的姊姊每回一提到你便眼泪双流,泣不成声。你虽然还有一个弟弟,可以承继你父亲的遗志,但他是你后母生的,比起你来,实在差得太远了!

今夜,我又看见一颗流星从天的东边殒落了!益侄,那也许是你的魂灵在发亮吧?我痴痴地望着繁星满天,银河耿耿的蓝天,心里充满了描写不出的伤痛,唉!益侄,如果你还活着,现在国家不是正需要像你这种流星吗?我永远相信“去,来,今”三者是人世间一串有力的链环。

过去现在将来

王统照

感受,在事物时间的当前引起心情的抖动,不算生活的奢靡,也不算精神上的浪费。不见?小姑娘在高坡上撷得一枝山花便欣然地忘了疲苦,汗流浃背的劳人有时还得哼几句不成腔调的皮簧——他们绝不会因一枝山花,几句剧词,便容易忘怀了世间的痛苦,得到这一瞬间的享受也麻醉不了他们的灵魂,除非环境能给他们安排下只有快乐,没有悲苦激刺的人生。“夫有劝,有诅,有喜,有怒,然后有间而可入。”悲欢忧喜的交织,正是人间竞争奋进的机键,盈于此则缺于彼;有的承受便有的进展。是人生谁也逃不出自然的圈套,当然,其间有高下,好,坏的分别相。

说过去的一切不值得追忆和怀想,像是勇者?当前!当前!再来一个当前!“逝者如斯”,在当前的催逼急迫之下你还有余暇,还有丢不掉的闲情向过去凝思?这是懦弱心理的表现。为未来,我们都为未来努力,冲上前去(或者换四个更动人的字是“迎头赶上”)!向回头看,对已往的足迹还在联想上留一点点迟回的念头,那,你便是勇气不够,是落伍者。对于这样“气盛言宜’的责备与鼓励,分辩不得,解脱不了,除却低首无语外能有甚么答复?不过“逝者如斯”,因有已逝的“过去”,才分外对正在逝的“现在”加意珍惜;加意整顿全神对它生发出甚深的感动;同时也加意倾向于不免终为逝者的“未来”。这正是一条韧力的链环,无此环彼环何能套定,只有一个环根本上成不了有力的链子。打断“过去”,说现在只是现在,那末,这两个字便有疑义,对未来的信念亦易动摇。我们不能轻视了名词;有此名词它必有所附丽,无其事,无其意义,完全泯没了痕迹,以为一切都像美猴王从石头缝里迸出来地,那么迅速,神奇,不可思议;以为我们凭空能创造出世间的奇迹?现在,现在,以为惟此二字是推动文化的法宝,这未免看得太容易了?

据说生活力基于从理化学原则的原子运动,而为运动主因的则在原子中“牵引”“反拨”两种力量的起伏。一方显露出成为现势力,一方隐藏着成为潜势力,而势力的总量始终不变。两者共同存在,共同作力之运动,方能形成生活现象。时间,在一切生活现象中谁能否认它那伟大的力量。“一弹指顷去来今”,先有所承,后有所启,不必讲甚么演化的史迹,人类的精神作用,如果抹去了时间,那有作用的领域便有限得很;人类的思与感如果没有相当的刺激与反应,思与感是否还能存在?有欲望,兴趣的探索,推动,方能有努力的获得。他的“嗜好的灵魂”绝不是无因而至,要把这些欲望,兴趣,引动起来,向“现在”深深投入,把握得住,对“未来”映现出一条光亮道路。我们无论怎样武断,哪能把隐藏的潜势力看做无足轻重,亚里士多德主张“宇宙的历程是一种实现的历程,Process of Realization”历程须有所经,讲实现岂能蔑视了已成“过去”的却仍在隐藏着的潜力。不过,这并非只主张保守一切与完全作骸骨迷恋的,——只知过去不问现在者所可藉口。

在明丽的光景中,“过去”曾给我的是一片生机,是欣欣向荣,奋发活动的兴趣。那刚从碧海里出浴的阳光;那四周都像忻忻微笑的面容;那在氛围中遏抑不住,掩藏不了的青春生活力的迸跃,过去么?年光不能倒流,无尽的时间中几个年头又是若何的迅速,短促!但轻烟柳影,啼鸟,绿林,海潮的壮歌,苍天的明洁,自然界与生物的黏着,密接,酝酿,融和,过去么?触于目,动于心,激奋在“嗜好的灵魂”中……一样把生力的跃动包住我的全身,挑起我的应感。

虽然,世局的变迁,人间的纠纷,几个年头要拢总来作一个总和,难道连一点“感慨山河艰难戎马”的真感都没有,只会发幻念里呆子的“妄想”?是的,朋友!只要我们不缺少生力的活跃,不处处时时只作徒然地“溅泪惊心”的空梦,在悲苦失望间把生力渐渐销沉,渐渐淡化了去,——只凭焦的,悲愁,未必便能增加多少向前冲去的力量罢?——对“过去”的印证还存有信心;“现在”的感受更提高了气力,“将来”,我们应分毫不迟疑,毫不犹豫地相信抓在我们的手中!何以故?因为还有我们生命力的存在;何以故?因为不曾丧失了我们的潜力;何以故?我们不消极地只是悲苦凄叹把日子空空度去!

在行道时,一样的残春风物却一样把过去的生命力在我的思念与感受中重交与我,他们正像是Raised new mountains and spread delicious valleys for me(G.Eliot的话)虽然说是“新的”,因为“过去”的印证却分外增强了我的认识与奋发。朋友,我希望不要用生活的奢靡与精神上的浪费两句话来责备我。

我永远相信“去,来,今”三者是人世间一串有力的链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情话两题

赵淑侠

一夫妻

一般来说,男女情感发展的最高点是进入婚姻,两个相爱相许的人,携手共筑属于自己的小窝,生儿育女,同甘共苦的相守一生。无论顺境逆境,只要两人在一起就觉得天塌下来也不怕,你里面有他,他里面有你,两个一半合成一个满圆,两颗心和身体离得一样近,两个人是一个人。

这两个人,能互谅互解,大小事来了,意见相左时,你容我一句,我让你一句,总不肯口出重言,伤害到最初那种纯美的真情。夫妻俩就这么相扶持着,怜爱着走过一生,直到白发苍苍,仍是你看我顺眼,我看你心悦,那该是多么美的人生。有那样和谐可爱的生活,谁还要求别的什么呢?如果活到七八十岁一命呜呼,也可含笑而死了。

问题是世界上有这样幸福的人并不多,从我交往的朋友和相识者看来,就知夫妻关系并不代表爱情,甚至外表的亲密程度也不能代表感情的浓度。以前我做美术设计工作时,有个男同事口口声声称他太太为“宝贝”,当着人也把那大鼻大眼,看来一点不具女人魅力的太太亲个没完,谁也不会怀疑他们婚姻的美满。但是,同事间都知道,这位先生每次出差都不老实,在外面花花草草不断。实际上现代夫妻的这类婚姻很普遍,说穿了算不得甚么稀奇,比这花样更多的还多的呢!

当然,婚姻的真面貌并非总这么狰狞,常常也有温柔得令人惊叹的例子出现。远的不论,只说与我家隔了几个门的邻居。二十年前我眼见他们搬进来,夫妻俩仿佛都还不到三十岁,孩子却已有了三个,从两岁到六岁,全是男壮丁。他们说法语,先生是个工程师,太太小鸟依人,生着一双妩媚的眼睛,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对夫妻每天傍晚都要互拥着,到附近树林里去散步,孩子一个都不带,两人情意缠绵,旁若无物,完全沉醉于两人世界。

西方的长舌妇比中国少,但也数目可观,这时就有那好管闲事的三姑六婆说了,“孩子也不管,跟邻居也不走动,结婚多年的夫妻,每天像谈恋爱似的走来走去的算甚么?”

任别人怎么说,用甚么眼光看,这两口子全不理不睬,就活在他们自己甜蜜的小天地里。如今二十年过去了,那丈夫已是一头花白头发,做太太的也已眼角出现了鱼尾纹,可两人每到傍晚相拥着,到树林去散步的习惯还是不改。他们的三个男孩都已长大,一个比一个健壮,见人都笑咪咪的。据知行为、学业都发展正常,而且目前皆已自立,离开了父母的家。

有人批评那做丈夫的没出息:“一个大男人,不思进取,下班回家就忙着和太太谈情说爱。看他一辈子也升不上去。”

其实吹皱一池春水,于卿底事?也许他们觉得做总统犹不及两人甜甜的过一生重要。那位先生虽未升为经理,也没写出甚什么了不得的论文,他妻子也不曾因此贬低了他,两人获得了人间难得的幸福婚姻生活。够让人羡慕的了。

二问情何物

曾有一位长辈骂他的儿子:“你见了美女,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追。这简直不叫冲动,要叫盲动了。”

他的话可谓一针见血,说得再恰当不过。试问世间男女,真正有情、知情、重情的有多少?有些人,青年时代连绵不息的在情场上打滚,今天热恋明天失恋,后天又重振旗鼓另辟天地,情海沉浮悲欢连连,自认是多情之辈。等到老年,亦能很骄傲地背出一长串女人或男人的名字,都是有过交往谈过爱情的云云,言下不胜风流得意之状。但若问他或她谁是与之生死相许,不能淡忘,甚至如今仍互相怀念,堪称生平知己至爱的?除非是单方面的臆测妄断,怕也难说出所以。

一般总认为年轻人恋爱全凭一时冲动,不够成熟,真正成熟的爱情应该发生在有过爱情经验,能够理性的选择之后。在我看来,这样的理论是把人性给“物化”了。其实爱情是人生里最直觉的主观反应,某男女对某异性一见钟情或日久情生,乃至这份感情深到什么程度,持续到何时?连当事人自己都不能预测。以为可以遗忘或由爱生恨抛诸脑后的一段情,也许竟苦苦的缠绕你一生。经过理智的解析明辩,证明你应去爱,并会因此而得到诸多好处的人,你偏偏与之四目相对多时,仍是淡淡漠漠,生不出真正发自心灵深处的情。世界上有些东西是用多少努力也造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