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理想爱情的歌唱家:屠格列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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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诗人之梦

屠格涅夫走上文坛之前的试作是诗歌,它里面留下了未来作家艺术探求的脚印和创作发展的最早的轨迹,显露出最淳朴的艺术天性和才华的基本特点。

屠格涅夫早期的抒情诗的题材是典型的浪漫主义诗歌的题材:美、爱情、黄昏、月夜、树林、小河等都是他喜欢歌吟的对象。有些诗作也包含有某些现实主义因素,但也只是像别林斯基所说的那样,其中主要的还只是“对俄罗斯生活的暗示”。在少数可以算作“政治抒情诗”的诗作中,我们也能看到诗人对现实问题的思考和批判。但总的来说,青年屠格涅夫基本上是一个站在时代洪流之外的浪漫主义诗人,他所抒写的题材还不够宽广。从形式上看,屠格涅夫早期抒情诗表现出诗人积极探求的精神。这些早期诗作,数量虽不算多,但在形式上却呈现多样化:咏怀诗、哀歌、献辞、颂诗、讽喻诗、谣曲等等,几乎抒情诗中的所有样式,青年屠格涅夫都尝试过。

当年得到彼得堡大学普列特涅夫教授欣赏的《黄昏(沉思)》是一首优秀的咏怀诗,也是屠格涅夫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作。青年诗人面对着神秘的大自然沉思着,他站在池塘岸边,“满怀着忧愁和古怪的念头”,黄昏时分的大自然是静谧的,而诗人的心中却不安宁,他在心中谛听着永恒的大自然之声:

万籁俱寂:没有声响,没有动静!

到处都是酣睡:在大地,在天空;

只是河那边偶尔传来短促的声息,

那是风儿的叹息,叶儿的飘零;

到处都是静谧——除了我的心里。

我的心中激荡着不安和惊恐,我徒然地

用目光向大自然询问:她在深沉的

睡眠中默无声息——我感到纳闷,

竟然没有一个造物能弄清这个存在的奥秘。

屠格涅夫仿佛是用他第一首公开发表的诗作来表明他对大自然的看法。这种观点几乎贯穿在他后来所有重要作品之中,在他的长篇小说和许多中短篇小说中我们多次听到这种“询问”的回响。

《秋日的黄昏》、《秋》、《春天的黄昏》等诗篇把对大自然的生动描绘与抒情主人公的内心感受结合在一起,显示出青年诗人敏锐的观察力和描写才能,《秋日的黄昏》是一首很动人的诗,外部世界的景象和内心世界的感受相互交融、浑然一体,无论是从内容来说,还是就情调而言,这首诗都与普希金后期的自然诗相接近,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屠格涅夫式的。

秋日的黄昏……天空清朗,

小树林的叶子落个精光——

我用眼睛徒然地找寻,竟没有一片

残留在树上,全都在宽阔的林荫道上躺着,

静静地、静静地沉入了梦乡,

就像在饱经忧患的心中沉睡着

遥远岁月遗留下来的忧愁惆怅。

在描写大自然的诗篇中,值得一提的是大型组诗《乡村》,它与《猎人笔记》有名的首篇《霍尔与卡里内奇》同时发表在《现代人》1847年1月号上。从内容和风格看,这组写于1846年的诗与《猎人笔记》中的不少篇章非常接近。这组诗包括九首,其中的《夏日打猎》、《雷雨》、《秋》、《打猎之前》等篇可以说是《猎人笔记》某些篇章的草图,对大自然的精确描绘是这组诗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例如下面这首《夏日打猎》:

热,令人难熬的热……但绿色的树林已经不远。

从尘土飞扬的干旱的田野我们齐心奔向前方,

我们走了进去……芬芳的清凉沁入疲惫的胸脯;

刺人的辛劳的汗水在火热的脸上慢慢地变凉。

碧绿的清新的阴影温和亲切地把我们接纳,

在我们的四面八方,在柔软的草地上,

响起透明的轻盈的树叶一阵阵问候的话语,

好像对来客感到惊奇;黄莺放声歌唱。

树林中是多么快活!在这里阳光变得柔和,

已不再喷射火焰,闪耀着快活的光芒。

被森林女神的手卷成像天鹅绒一般的青苔,

招呼着我们,它的诱惑我们无法抵挡;

所有人都伸开四肢躺下,热血慢慢地平静,

梦用迷蒙的罂粟花唤起我们睡的欲望。

眼睛在沉重的睫毛下面看了一会儿小小的

甲虫和苍蝇,看他们生活得匆匆忙忙……

你瞧,他的眼闭上了,旁边的人也睡着了……

你自己也发出沉稳的叹息进入了梦乡。

你,永恒的大地母亲啊,你在抚爱着疲劳的儿子,

等他离开你的胸膛,便会充满新的力量。

爱情诗在屠格涅夫的抒情诗中占有很大比例。这些诗作大多数都和诗人的爱情经历有关,多半是诗人内心感受的直抒,其中跳荡着青年诗人一颗真诚而又多情的心。有些诗也超越了个人感受的范围而表现出某种哲理。《致美第奇的维纳斯》可以说是一首爱和美的颂诗,它创造性地再现了有关“美、爱和欢乐的女神”的古老传说,歌颂了女神“不朽的美”,表达了青年诗人对于美和爱的信念,这种信念在诗人后来的创作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人群》和《自白》这两首诗对了解青年屠格涅夫的思想有一定价值。就这类诗作的思想和风格而言,显然有拜伦和莱蒙托夫的影响。

《人群》一诗的副标题是“献给别林斯基”,写于青年诗人与别林斯基结识的1843年。虽然青年诗人对别林斯基怀有深深的敬意,但在当时他未必能真正地理解这位伟大的批评家,所以诗作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青年诗人思想的自我表露。在青年诗人看来,虽然“人群”是“强大的”,但是它“只知道吃喝”,诗人写道:

在你面前我能俯首鞠躬,

但要爱你——我却不能够。

我不为你流一滴眼泪,

也不想从你那儿期待幸福,

……

对人群的赞美我不惊奇,

对人群的嘲笑我也毫不在乎……

这种并非别林斯基所有的超然于“芸芸众生”之上的孤傲实在是屠格涅夫本人这一时期的思想特征之一。这一特征一方面反映出青年诗人对现实不满的态度和苦闷心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拜伦对他的影响。众所周知,拜伦对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产生过重大影响,这在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创作中表现得很清楚。屠格涅夫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在接受影响的方面和程度上却因各人的情况不同而有所差异。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主要是受到拜伦自由的思想和斗争精神的影响,而对当时一度“盲目模仿”(屠格涅夫语)拜伦的青年诗人来说,却多少接受了拜伦笔下的那些“孤独的反抗者”的影响。所以我们在屠格涅夫的抒情诗中也能够听到一些“拜伦式的英雄”的语言。

写于1845年的《自白》这样描述了19世纪40年代的部分俄罗斯青年:

我们像坟墓一样冷漠,

我们像坟墓一样冰凉…

那具有破坏性的力量—

徒然在我们身上蕴藏。

在青年诗人笔下,“我们”“习惯了无聊的痛苦”,善于模仿“别人的智慧和知识”,而“我们之间像野兽一样陌生”,我们不满意我们的际遇,但我们顺从命运的旨意,因为无论怎样去反抗命运,它的法律都无法被打破。这首颇有些莱蒙托夫风格的诗作清楚地表现出屠格涅夫对当时一部分青年的不满和对社会的批判。其实,青年诗人自己就是属于这一部分青年之列,所以诗中所表现出的不满和批判中无疑包含有诗人的自嘲和自我批判。

就思考和议论方式及诗的语言来说,屠格涅夫的这一类诗作中有莱蒙托夫的影响,这种影响在他的长诗《交谈》中更为明显。像莱蒙托夫这样的诗句便从不同的侧面和以各种不同形态不时地回响在屠格涅夫的诗作之中:

我们爱得和恨得都那么偶然,对于爱和恨

什么都不愿意牺牲,当血液中沸腾着火一般的热情,

心中却主宰着一种神秘的寒冷。

——《咏怀》(1838)

屠格涅夫还写过一些谣曲,这类作品其实都是些小叙事诗,带有明显的浪漫主义色彩。主人公大都是些传奇式的人物,性格豪放,具有反抗和冒险精神,如《叙事诗》、《偷》、《费佳》等作品。这类作品并不注重人物的经历和音容笑貌,而只是粗略地勾画出情节的轮廓,通过富于传奇性的故事本身传达出某种朦朦胧胧的情绪。另一些诗作在形式上也类似于谣曲,却无浪漫情调,而具有一定现实性,同时还带有某种讽刺色彩。《老地主》写一个地主临死前的忏悔;《这样的人有许多》写的也是地主,只不过用的是第三人称,讽刺性也更为强烈;《末日》写的也是同一类人物。这些作品显示出屠格涅夫艺术探求的一个方面,如《这样的人有许多》就是一首很有代表性的作品:

他在老姑母家中长大,

不曾遇到任何不幸,

到了十五岁的光景,

便开始害怕死和肺病。

十七岁时他长成一个小伙,

身体结实而又健壮,

从此便越来越沉湎于

不自觉的“梦和幻想”。

他流过泪,心怀善意地

指责过人们,

并且也无情地诅咒过自己的命运。

后来,他一度放任

自己美好的心灵,

去爱所有平庸的姑娘,

怀着热烈的爱情。

他是一个不幸的受苦者,

写过一些小诗……

却不敢用手去碰一下

她的一根手指。

后来,爱情变成了友谊,

他便突然沉默不语……

当他平静下来之后——

便去步兵团里服役。

后来,他和女邻居结了婚,

长袍也加穿在身,

像一只抱窝的母鸡,领着鸡雏一群。

他活得很长,吝啬又忧闷——

但却是公认的善心人。

屠格涅夫抒情诗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具有一种“驳杂性”,其中显示出来自不同方面的思想和艺术上的影响。自然这并不是说诗人就全然没有自己的个性,但应当承认,这种个性化的因素只是以其“萌芽的”形态出现在一部分作品之中。就形式方面来说,在那些以直抒性为主的诗作中,除了普希金式的情调和方式都很明显之外,还有一些情绪和语言是从当时浪漫主义诗人,如别涅季克托夫那里移植过来的:淡淡的忧愁,莫名的伤感,“为赋新词故作愁”的倾向时有表现,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一类作品还没有脱离“摹仿”的痕迹。

那些以议论性为主的作品,则未能摆脱莱蒙托夫的影响,不但在思想上,甚至在诗的语言方式上都有明显的“借用”的倾向,因为从思想、经历、年龄和气质等方面来看,当年的屠格涅夫显然难以有那种“忧愤”之情,莱蒙托夫可以引起屠格涅夫的共鸣,但屠格涅夫心中却难以产生那种莱蒙托夫式的诗句。而在一些以讽刺为主的诗作中,却又有果戈理的影响。不过,屠格涅夫的讽刺才能从一开始便与果戈理有所区别,那就是他的讽刺始终保持着一种比较温和的色调。果戈理常常是直面他的对象,投之以利剑和匕首;屠格涅夫则是与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动声色地针砭和嘲弄。值得注意的是,在屠格涅夫的抒情诗中,自然诗是颇为出色的,甚至基本上可以说是屠格涅夫式的,其特点表现为对大自然准确而精细的描绘与诗人的沉思的有机结合,这一点后来便成为屠格涅夫整个创作的显著特色之一。

总的说来,19世纪40年代的屠格涅夫要想在诗歌的王国里大有作为已不太可能。他虽然运用多种抒情诗的形式尝试过,但并未引起多大反响,其主要原因可能还在于俄罗斯的诗歌时代业已过去,而他的诗才在独创性方面显然难以与他的前驱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相提并论。不过,应当承认,屠格涅夫的诗才也是很出色的,驾驭语言的能力也很强,如果能够迅速地摆脱模仿性而走向独创性,特别是把他的敏锐的感受和精确的描写进一步锤炼和发展,并“识时务地”投身于新的散文领域,则前途会不可限量。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这样做了,不过他先进入的还是与散文更为接近的叙事诗的园地。

在写作抒情诗的同时,青年诗人还创作了四部长诗:《帕拉莎》(1843)、《交谈》(1845)、《地主》(1846)和《安德烈》(1846)。比较起抒情诗来,这四部长诗在屠格涅夫的创作中占有更为重要的地位。

1843年,青年屠格涅夫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诗——诗体短篇小说《帕拉莎》。在这以前,他还只是写了一些短小的抒情诗,严格地说,作为一个诗人,他还未真正起步。可以这样说,青年屠格涅夫是带着他的《帕拉莎》登上诗坛的。关于这部作品,我们将在后面谈及。

在完成《帕拉莎》之后,1845年,青年诗人创作了另一部长诗《交谈》。这是一部抒情性叙事长诗,由一个老人和一个青年的对话组成。长诗几乎没有什么情节,它通过两代人对生活、真理、事业和爱情的观念的对照以及相互之间的评判,反映出“父辈”和“子辈”在思想上的差异以及当时青年的思想特点。就主题而言,长诗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思想在屠格涅夫后来的著名长篇小说《父与子》中得到了扩展和深化。

长诗一开始,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山洞,一个独居修道士——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正在祈祷,他老泪纵横,吐诉着内心的痛苦。这时,“一阵脚步响起”,一位意外的客人“站到了吃惊的老人的面前”,这是一位青年,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常常与老人聚会,聆听老人的教诲。后来他走向生活,却被弄得“一败涂地”,于是,他来到老人的这里,他们便开始了“交谈”。这是一场“父”与“子”的对话:

青年向老人“诉说他怎样爱过,怎样痛苦,以及他老早就注定要遭受折磨,还有他怎样地沉沦”。他不想回到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去,而要永远留在老人这里。

青年的诉说引起老人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他责备青年:“羞耻啊!雷雨/还只是跟着波浪刚刚来到,/胆怯的小舢板,急促的/可怜的孤独的小舢板/就奔回到故乡的海岸。/正处青春年华的你,/却像老人一样委靡不振……”他在青年面前,也敞开了那一直紧闭着的心扉,“最后一次向一个人倾诉自己的隐情”。

“父”与“子”在一问一答中交流了两代人对于信仰、事业和爱情的不同看法,反映了两代人对现实的不同态度。老人的话更多地带有责备和评判的意味,而青年的话更多地带有自白和反省的色彩。青年对生活的态度是冷漠、消极、悲观的,“整个世界上都没有我的位置,我和人们是这样陌生”。很久以来,他一直在“空虚的恐慌”中生活。他甚至还“没有见过青年人”,而只见过“年轻的老人”。而且,他仿佛常常听到一种声音,从不可企及的云端向他飞来:“顺从吧,精神错乱的人!”

老人的生活态度显然要比青年积极,他在生活中也遭到挫折,但仍相信世界上存在着“拥有伟大力量的美好事物”。在他心中常常响彻着一种“非人间的声音”:“不要泄气!努力吧!/呼唤上帝吧!/要相信人们,要相信智慧……/不要向任何人屈服,/要为大家而活着,/要知道:你勤劳的手是强劲的。”

对于爱情,老人和青年的态度也是不同的:老人在青年时代曾热烈而真诚地爱过,可死神却突然间夺去他心上人的生命。经过漫长岁月的磨难,他领悟到“爱情不是人类的最高幸福”。而青年甚至在感到自己是被爱着的时候,心中充满的却是烦恼,其实他是盼望着爱的:“盼望已久的美酒好不容易/送到我的嘴边——我自己/我自己却一挥手/打翻了得来不易的高脚杯。”

屠格涅夫在《交谈》中表现了这样一种思想:上一代青年不管他们最后的结局如何,他们的生活态度还是积极的,他们有过理想和追求,并且为之进行过奋斗(这里,我们有可能相信青年诗人是试图去表现包括十二月党人在内的上一代进步青年)。而这一代青年是迷惘的一代、怀疑的一代、绝望的一代。所以,这部长诗的思想是富于现实意义的。别林斯基很理解作者的意图,他认为长诗“充满了思想”,称它为一部“出色的作品”。

长诗《交谈》虽具有一定的现实精神,却是一部典型的浪漫主义作品。在某种意义上说,主人公们只是诗人“精神上的号筒”,诗人通过他们的对答表达出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在长诗中,我们看不到主人公的音容笑貌,不清楚他们各自的具体的经历。长诗一开始便把我们带到一个神秘的山洞,引出一个神秘的老人,突然间又出来一个青年,一阵对答之后,青年又悄然而去。如果这也算是情节的话,那其中几乎没有任何必然性。我们听到的只是他们的交谈,而且这些话与其说是作品中的人物说的,不如说是青年诗人自己说的。严格地说,这部长诗只是一部抒情作品,其中叙事的成分很少。从手法上说,《交谈》与莱蒙托夫的《童僧》较为接近,不仅主人公的反省的形式相似,就连诗的韵律也很接近。不过,《交谈》比《童僧》的哲理意味更强。

写于1846年的《安德烈》可以说是《帕拉莎》的姊妹篇。它也是一个爱情故事。主人公安德烈是一个善良、软弱的青年,他曾在莫斯科服务过,但很早就退了职,回到他父亲的老家——一个偏僻的小县城。起初他喜欢一个人独处,后来开始与一位邻居交往,不久便与邻居的妻子杜尼亚莎相互倾慕,但两人都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这种无法实现的爱情给安德烈和杜尼亚莎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他们常常在一起默默相对,或者是长吁短叹。后来,安德烈忍受不了这种越来越强烈的痛苦,离开了故乡。

和《帕拉莎》中的维克多不一样,安德烈是属于屠格涅夫自己的人物。这个人物,在多方面令人想起《阿霞》中的H先生、《贵族之家》中的拉甫列茨基以及《烟》中的李特维诺夫,或者说这个人物中有屠格涅夫自己的影子。如果说屠格涅夫善于创造那种感情真挚、心地高尚、善良但性格软弱的男子的话,那么安德烈便是这类人物中的第一个,其他人物则可以说是在安德烈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正如“屠格涅夫家里的姑娘”是在帕拉莎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样。但长诗的女主人公杜尼亚莎的形象却显得有些模糊,缺乏帕拉莎那样的性格力量。

然而,别林斯基在读了《安德烈》之后,却认为它是一个“不成功的作品,因为这是一部恋爱小说,描写爱情并不是作者天才本分的事”。在这一点上,批评家可能是看走眼了。事实上,从屠格涅夫的整个创作道路看,可以说描写爱情正是作者天才本分的事。后来,别林斯基的继承者之一杜勃罗留波夫就称屠格涅夫为“理想的女性之爱的歌唱家”。

《地主》是一部讽刺性叙事诗,与《安德烈》写于同一年(1846),但风格迥异。这是青年诗人沿着另一个方向进行探索的结果。长诗以一个地主趁妻子不在家的时候去参加一个寡妇的舞会为线索,描绘了俄罗斯地主平庸猥琐的生活,塑造出俄罗斯地主的群像。

青年诗人在长诗的第二节以讽刺和幽默的笔调极为生动地勾画出这个地主的形象后,便从多方面去描写他的种种丑态和劣迹:他空虚无聊,整日里在庄园里逛荡,同农夫谈天,与村妇闲聊;他喜怒无常,一会儿温和,一会儿暴躁;他凶狠残忍,常常毒打农民,奴仆们见他来了都胆战心惊;他庸俗愚蠢,书房里养了各种鸟儿,墙壁上挂满了女人艳丽的画像,哲人们的塑像破烂不堪;他放荡无耻,常常瞒着老婆向一个寡妇献殷勤,对法国女家庭教师挤眉弄眼……

青年诗人捕捉到的这个地主是很典型的,他概括出了俄罗斯地主身上的许多特征,这个人物完全有权进入果戈理的地主画廊。但诗人并没有停留在这一点上,他又带引我们,走进了地主们的“服饰和脸孔的五光十色的集会”:

镶木地板擦得明净,

一排排蜡烛挤得紧紧——

颤动的光拨弄人心,

空气闷热,令人难受,

提琴刺耳——小号悲鸣……

二十八对人儿在飞舞。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地主、小丑、饶舌者、“美男儿”、“中年小伙子”、密探、军官、警察局长,还有来自莫斯科的花花公子。舞会上的女人也是多种多样的:

为您描画出每一个姑娘,

我的笔还无能为力。

只有请您想象一系列的

大鼻子和宽阔的脸庞,

懒洋洋的微笑、山羊鞋、

白色的布拉吉和腰带、

绿色的灰色的暗褐色的眼睛、

绯红的嘴唇,以及……

就这样继续往下想象……

不要忘记把太太们喜欢喝的

克瓦斯满满地摆上——

须知这是俄罗斯的舞会!

舞会上一个个的“特写镜头”,加大了长诗的容量,深化了主题。这些精彩的片断组成了一幅完整的乡村地主的生活画面,青年诗人把对个别地主的精雕细刻与对乡村地主群体的粗略勾勒结合在一起,从而深刻又全面地揭示出地主的庸俗、空虚和猥琐。这些片断,在长诗中占有很大的比例,是长诗的中心部分。无怪别林斯基读了《地主》之后,对它作了高度评价,称它为俄罗斯地主生活的“风俗画”。而官方批评界则对它大肆攻击,说它歪曲了地主的形象。

《地主》与其他三部叙事诗显著的不同之处,首先就在于它直接地描写了当时的地主生活。这是青年诗人离开自己喜欢抒写的爱情题材转向现实题材所创作的第一部大型作品,是他受到果戈理的影响后取得的第一个大的成果,同时也是他在现实主义道路上试着迈出的第一步。

其次,《地主》在艺术风格上也与其他三部长诗明显不同。整部长诗都带有浓重的讽刺色彩,无论是地主的言谈举止,还是集会上的各个场景,无一不是被青年诗人以讽刺的笔调描绘出来。特别是舞会上的一幕幕闹剧,简直就是一幅幅绝妙的漫画:

尽管每个人都汗如雨下,

但都拼命喝着法国茶。

喊声、笑声、踏步声、交谈声、铃声,

玻璃杯、高脚杯、马刺、茶碗的碰撞声,

而从上头,从乐队那边,从圆柱后面,

一群脏孩子正围着看得出神。

“中年小伙子”,身穿一件轻骑兵短外衣,打着宽领带,侧着身子走,声音嘶哑,脸红得像芍药。而“从首都来的花花公子”,“眯起两眼,耐心地享受草原上丰厚的款待”,“他们多么随便地追逐女人”,“又多么心安理得地”把一切忘记。舞会上还坐着“一些戴着大包发帽的妈妈们”,她们有的“充满着可爱的自尊”,有的则“把嘴巴噘得老高”。地主的结局更是富于讽刺意味:他告别了寡妇,匆匆上路,急着要在傍晚前赶回家里。马车飞驰着、飞驰着……在道路交叉处翻了个四轮朝天,把正在回忆舞会上的情景的地主摔了个四脚朝天。这时,从远处驰来了一辆载着女人的马车,地主以为是半路相助的女友,急忙迎过去,然而又吓得直往后退……原来是他老婆带着女仆抓他来了……于是,“一只狡猾凶狠的鹞,就这样劫走了公鸭”。

别林斯基高度赞赏青年诗人在长诗中表现出来的讽刺天才,他认为屠格涅夫的天才在这部长诗中找到了“真正的归宿”,认为长诗最有力的地方就是那些讽刺性的肖像画。从这部长诗来看,屠格涅夫的讽刺还是比较温和的,他主要是让讽刺从他所描绘的场景中流露出来,有时候也对某些场景略加点染或评述,以加强讽刺效果。从屠格涅夫整个创作发展看,他的讽刺的基本特点从《地主》开始就差不多已确定下来了,只是在以后的创作中(如在《猎人笔记》中,特别是在《父与子》和《烟》中),这种讽刺运用得更加成熟和含蓄了。

第三,与其他三部长诗不同,《地主》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一部“自然派”的作品。它不但富于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而且手法也是现实主义的,这与青年诗人的另外三部长诗一比较就很清楚。特别是在人物和场景的描写方面,现实主义的特点表现得很突出。地主的形象,他的生活环境(书房、庄园和舞会等)都描写得十分细致,性格和环境的关系也表现得比较清楚,而在其他长诗中,这些都还比较模糊。

屠格涅夫的长诗,以其多方面的思想内容和生动的艺术描写给我们提供了一定的认识价值和艺术享受。作为俄罗斯诗歌“入睡”时期的作品,作为俄罗斯诗歌醒来所讲述的“美梦”,他的这些诗作起了一定的填补空白和承上启下的作用,因而在俄罗斯诗歌史上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