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羽没有想到,他将金枪为高竟陪葬的消息一传开来,竟成为盗匪觊觎的目标。
高竟死后七日,深夜,两名身着黑衣的盗墓贼手持火炬,蹑手蹑脚地潜入高竟的墓园。
当中身材较为高大的盗墓贼一个翻越登上墓丘,只见墓丘上已被挖掘一个大洞,他皱眉,怕是同行已经捷足先登。
“爷可不管,照将他的棺木挖出来瞧瞧。”另一名盗墓贼直嚷道,他可不想这一趟辛苦跋涉却空手而回。
于是他俩合力挖掘墓土,打算将棺材抬出看个仔细,但没多久他们就停住了。
只见该被铁钉封死的棺材板上破了一个大洞,里头空空如也,不只没有金枪,高竟的尸骨也不见了!
如此情况,盗墓多年的他们都很清楚,这绝不会是同行干的。
“尸变了!”
他俩失声尖叫,顾不得脚旁器具都还没拿,没命地在深夜密林中奔跑,惨淡的月光照得他们心惶惶。
遥远的几声犬嚎掠过。
杨羽今夜喝多了。
城里最大的定远镖局楚总镖头今夜在府中设宴,齐聚各路英雄,杨羽身为神枪门新一代的传人,痛雪父辱的美名盛传江湖,楚总镖头待之为上宾,不仅位列首席,更极尽吹捧之能事,甚至将府中珍藏十八年的美酒大方开瓮,众人畅饮好不痛快。
待他脚步踉跄走回神枪门时已届子夜,府里一片宁静。
他连叩了几次门,家仆却都无人来应门,恼怒的他一脚踹开了大门。
里头没有一丝灯火,只有恍暗的月色映照。
却将地狱的模样照得清清楚楚。
血流如河,尸横遍野。
屠门。
不分男女老幼,少壮妇孺,神枪门上下一百零七口,无一幸免。
每个人身上的伤口都只有一处,正是在不断溢血的咽喉。
杨羽惨叫,凄厉得仿佛要撕裂自己的面孔。
满室阴暗的血腥,他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靠近,带着一把金枪。
神枪门覆灭,杨羽也疯了。
待有人发现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他时,他只会喃喃重复着一段话,一段整整残害武林十年的恐怖谶言——
“华山岳,逢子夜,七月七,逐年决,失此信,天下劫。”
最初并没有人把这段话当回事,只道杨羽遭此家门惨案,神智不清,胡言乱语。
但当年的七月七日一过,灾难丕生。
先是黄河泛滥成灾,百万灾民流离失所;中原一带突生百年未见的大瘟疫,夺走数十万人性命;甚至由北至南,各地陆续发生屠村惨案,死状一样都是见血封喉,天灾人祸,世间大乱,人心惶惶。
遇此劫难,纵皇上亲至天坛祭神也无济于事,而武林中人此刻都记起了杨羽的那段疯话。
于是来年的七月七日,子夜,华山派掌门岳正坤独上华山绝顶。
翌日,华山派弟子在山谷寻获掌门的尸身,同样是一枪刺喉夺命。
而当年天下灾难终于止歇,武林中人至此方了解,是高竟的鬼魂索命来了。
他灭了神枪门却依然怨气未消,每年还要杀害天下英雄,年复一年,前往华山的英雄都是有去无回。
三年前,以点苍派掌门为首的点苍七侠,为免高竟再危害武林,不顾江湖单挑规矩,七人一同上山诛魔,却依然只剩下冰冷尸身。
此后再也无人敢去应战,武林领袖少林寺于焉召开英雄大会,聚各大门派掌门,欲解此难。
但英雄大会连开三年,除了赔上衡山剑派掌门甚至丐帮帮主的性命外,众英雄依然一事无成。
——直至蒲剑臣的出现。
七月六日,大战前日。
夕阳西下,华山山脚左近的食肆老板看着店里最后一桌的客人寻思,要在天黑前打烊,赶紧离开到城里亲戚家避一避,免得遭深夜华山决战的池鱼之殃。
这时一名壮汉低头走了进来。
之所以低头,实是因为他的身材过于高大,如不低头就会撞上较为低矮的门框。
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高壮身材,浑身肌肉,这等天将身材,行走江湖的人难免都会多看他一眼,何况他还拿着一把用油布包覆的奇怪物事。
那物事足长一丈有余,粗径如碗口,他的大手像是持握着一根墙柱般。
“大爷请坐,要不要来几斤本店招牌的熟牛肉?”老板趋前赔笑。
“我不吃牛肉。”壮汉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径自找了座位坐下,身后那物事立着稳固如柱。“白酒十斤,大饼三十张。”他咧嘴点菜。
“今夜我看高竟那妖魔气数已尽,天下终要太平了。”隔壁桌对饮两人中的胖子拍手说道。
“陈兄这话可别说太早,去年丐帮帮主亲自出马时,可不也豪言要了此妖孽,到头来还是不幸横死啊!”瘦子饮了一口酒,依旧满脸忧容。
只见壮汉安静地吃着他桌上堆积如山、热腾腾的大饼,老板看他这等惊人食量不禁出了神。
“柯兄有所不知,论江湖阅历我陈永峰到底还是多些,这蒲剑臣何许人也?当初他退隐前可号称武当百年第一剑,才三十来岁年纪就已经是天下第一人,之后归隐十余年,相传他已将剑法练至化境,能虚空御剑,千里斩级,高竟不过区区妖魔,如何能抵挡得了剑仙?”胖子说得口沫横飞,信心满满,“有道是,仙剑既出,谁与争锋?今夜过后,天下就太平了!”
“这么厉害,那陈兄不如今夜上山观战,见证武林历史?不过要当心,听说这十年来观战之人,无一能活着下山。”瘦子依然是怀疑神色,故意讽道。
“柯兄此言甚是!”胖子大拍桌子嚯地起身,豪气干云,“我陈永峰今夜就上山瞧他一瞧,看这高竟究竟生得是圆是扁,待明日……唉呦!我的肚子!”他说到一半,突然曲身抱着肥厚的肚皮,狰狞表情痛苦不堪。
“陈兄你还好吧?”瘦子连忙上前关心。
“兀那[1]老板!一定是你们店的牛肉不新鲜……唉哟!肚子好痛……”胖子鬼吼着,抱住肚子往外冲去。
“陈兄你慢点,当心摔着啊!”瘦子在桌上留下一锭银两,也仓促地跟了出去。
老板看着他俩一瘦一胖上演的这场闹剧,只能摇头苦笑。
壮汉依旧安静地吞食桌上的大饼,一口一口缓慢地咀嚼,像要汲取当中所有的营养似的。
时近子夜,华山绝顶渺无人迹。
蒲剑臣带着一柄长剑独自上山,一柄很轻很薄、锋口锐利的剑。
上头已经有人在等着他。
不是高竟,是一名身持奇怪物事的高大壮汉,那物事包覆油布,矗立如柱。
“尊驾观战,生死请自负。”蒲剑臣向他稍拱了拱手,淡淡说道。
壮汉却没有搭理他,如炬双目只注视着月光不及的深山幽暗处。
他来了。
高竟拿着一把金枪缓缓走近,月光下他依旧是二十来岁的年轻面容,却是毫无生气的惨白肤色,相较之下,咽喉上的那洞黑色窟窿更为显眼。
“高家枪下亡魂,且报姓名。”高竟开口,阴阳不定的高低音调听来令人发毛。
“哈哈哈!”蒲剑臣朗声清笑,“尊驾怎知蒲剑臣此番正是为超度亡魂而来?”
“请。”高竟不再多话,唇舌之争对他已毫无意义。
仙剑一动。
高竟的脸上划过一道亮光。
然后重重剑影排山倒海而来,非实非幻。
高竟面上虽无表情,但心下却是大为振奋。
不论生前死后,他从未遇过这般对手。
他竟无法判断蒲剑臣剑招的虚实,只能以几招枪式格挡试探,他终于尝到高手对决、生死悬于一线的刺激感,实在是久违了。
枪剑转瞬已上百交锋,空中迸出无数光火。
蒲剑臣也从未遇过这种对手,毕竟他自出道以来就未逢敌手。
仙剑淋漓,高家枪快意。
兵器间铿锵叮当像在鸣奏曼妙的乐曲,两人疾飞的身影恰似其中跃动的音符。
一人一鬼,武林史上仅见的激战,壮汉就在旁亲身观看,却依旧面无表情。
数百个回合下来,依旧难分轩轾。
蒲剑臣不认为自己会败,但也想不到取胜的方法。
枪剑仿若围城,他已坐困其中。
又是一剑刺出,他已料到高竟会侧身闪过,低身一枪将斜刺攻他面门。
但情势却瞬间出乎他意料。
高竟的左手竟松枪,改以右手单臂持枪。
然后他手中的长剑竟整只刺进了高竟的左臂内。
并未溅洒鲜血,死人本就不该有鲜血。
高竟右手中的金枪光闪,直刺向蒲剑臣已近身的胸口。
高竟以臂换剑,整柄剑被没入的蒲剑臣无剑可挡。
他合上眼,想起多少位英雄豪杰在华山最后的宿命。
哐啷一声,死亡在蒲剑臣面前来了又去。
是壮汉出的手,那件物事原来是一柄奇特大枪。
相较一般大枪,这柄奇枪足长一丈二尺九寸,径如碗粗,使来如持钢筋墙柱对战。
高竟被这一挡也不恼怒,只觉好奇,此汉旁观伊与蒲剑臣战后,竟仍敢奋勇与战。
高竟一边寻思,一边将刺进左臂的长剑抽出,转动了下左臂,恍若无事发生般。
“来者报名。”高竟敬他的英雄气魄,不现喜怒地问道。
“项某薄名,不足挂齿。”壮汉表情同是不见喜怒,只见他举枪又是再战。
双枪对决,金火闪耀空山。
高竟很想笑,如果他能笑的话。
比起旗鼓相当的蒲剑臣,此汉的功力竟是比他们都要高出一班,何况他还是使枪的!
他忆起了遥远的天下第一枪。
于是他忘了短短年余的快意江湖,忘了与神枪门的血海恩怨,忘了倒在他枪下的英雄好汉,忘了他已不再跳动的心脏。
他只记得最初习枪时,满腔的壮志热血。
“高家枪才是天下第一!”他吼道。
但他这毕其全力的一枪却刺了空。
代价是他被一枪贯穿的左胸膛。
“好枪法。”高竟狰狞,“可惜死过的人是不会再死的!”
壮汉看见高竟金枪的夺命枪尖已在眼前。
刺入,血花如注。
壮汉面门扎扎实实地挨了这枪。
胜负已分。
高竟想叹息,如果他能的话。
若是生前,他绝非壮汉的对手。
终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然后一瞬间高竟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脸上一个浴血窟窿、早该倒地的壮汉改以单手持枪,一记横劈朝他袭来。
一记猛霸无匹的横劈,金枪竟应声断成两截。
然后一记直刺,巨枪硬是从高竟胸口贯入,高竟感觉自己腾飞了起来。
霸极,迅极,猛极。
高竟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有人能这般使枪。
直挺挺地,高竟被那柄巨大奇枪给钉在山岩上,动弹不得。
他想起了当年他飞枪直钉的金字匾额。
“项某薄名不足挂齿,但此枪名为‘霸王’。”
山壁上不死不活的高竟睁大了眼,一旁的蒲剑臣也悚然动容。
他们都想起了一位古老的悲壮王者,以及关于他使枪“单手十八挑”的传说。
但更让他们震惊的,壮汉竟然扯下了满脸是血的面皮,露出一张灰黑粗硬的、难以置信的面孔。
那是个双眼血红的牛头。
壮汉刹那成为一头牛面人身的妖兽。
“高竟,你的枪法不俗,可惜妄造杀业,罪孽深重,将永世在无间地狱,不得超生。”牛头竟口吐人语,看得蒲剑臣瞠目结舌。
“哼!”高竟冷笑,“高某自冤死时起,早已深陷地狱。”
“既已入地狱而不得出,何不持枪与我同行修罗道,做极恶之鬼,吞尽天下妖孽?”牛头豪笑,大手一扬,壁上巨枪倒飞而出,归回其手。
高竟落地,望着眼前这头不可思议的牛面妖兽,他缓缓拾起地上断掉的半截金枪。
“地狱无惧,岂畏修罗?”
“好一个岂畏修罗,便随我去见阎王吧!”
牛头豪爽大笑,只见他大手一挥,他与高竟身上亮起了点点光芒,在黑夜光影交迭之下,两道身影渐渐模糊,淡淡地隐入亮光之中。
倏忽片刻,华山绝顶又归于寂静,没有持枪疯狂的恶鬼,没有猛霸的牛头妖兽,明月照风林,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蒲剑臣恍惚看着地上的长剑失神。
嗣后。
十年来唯一生还步下华山的蒲剑臣,将随身长剑卸下留予近清真人,只淡淡说了句:“恶鬼天除。”懒洋洋伸个腰,毕生都未再涉足江湖。
他回到熟悉的山林小屋,当着窗前晨光,展开那卷行笔过半的著作手稿。
笔墨在案,提笔的他忆起那夜华山的光景。
但见篇名《鬼差》,首段行笔书下:
《楞严经》有言:“牛头狱卒、马头罗刹,手持枪矛,驱入城内,向无间狱。”
据史载,清光绪二十年,《聊斋志异》下半部遗灭,后世遍寻未着。
[1]指示代词,意为那、那个。可指人、地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