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深夜将至,别吃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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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解剖(2)

晚上八点半,和朋友吃完饭的我回到家中,才刚洗完澡换上睡衣,躺在沙发上慵懒地准备收看电视的时候,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是徐法医的来电。

“喂?老师?”

“小朱,你现在马上到殡仪馆来一趟。”徐法医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沉重与疲累。

“好。”我从来没听过徐法医这般不寻常的声音,二话不说挂上电话,起身换衣,驱车前往殡仪馆。

开车到半途突然下起雨来,夜间令人措手不及的雷阵雨,车上的我看着街上行人慌忙地躲雨。

是啊,今天原本是个晴朗天气,但人生总会遇见猝不及防的转折。

停好车,我撑着黑伞走进殡仪馆,将雨声留在户外。

夜间的殡仪馆格外冷清,家属零零落落,诵经声断断续续,散落在低沉漆黑的偌大空旷中,让死去的人们显得更加寂寞无依。

我快步走向解剖室,沿经的走道一片漆黑,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也未开启,我心里不禁起了突,在我的经验里,夜间解剖已经相当罕见,但像现在这样没有其他殡仪馆工作人员陪同的状况更是前所未闻,仿佛我私自闯入了解剖室一般。

胡思乱想在我踏进解剖室的那刻就终止了,因为徐法医已经换好了整套解剖衣,站在解剖台旁等我。

“你迟到了,快开工吧。”

倚着解剖室内明亮的灯光,他的脸虽然疲倦,但依然给了我一个熟悉的微笑。

顾不得现场没有检察官也没有警察协助,跟随徐法医这些年下来我很清楚,他就是解剖程序中唯一必要的存在。

我快速地整装完毕,走向解剖台面对死者时却不禁皱眉,让我感到困惑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死者身上的衣服还未褪去,加上全身上下新鲜的血迹斑斑,看得出他是案发后立刻被送进解剖室,但什么样的案件会这么紧急?第二,死者的头颅都扁掉了,成了一块根本无法辨识面容的惨压血肉,而这样死因明确的案件,还有解剖的必要吗?我不清楚徐法医临时急call我过来解剖的用意。

整件解剖都是如此的仓促,甚至没有“地检署”提供的相验尸体数据,改由徐法医口头向我说明死者的状况。

“死者为五十二岁男性,身高一七一,七十二公斤,无抽烟饮酒习惯,今天晚上骑乘自行车时,在八点十一分许于大同路二段遭一台小客车从后方追撞,倒地后头部遭到碾压,当场死亡。”

我一边用剪刀剪开死者的衣物,一边听着徐法医的说明,越听越觉得怪异。

——这不就是寻常的车祸案件,为什么要解剖呢?

但拿着解剖刀的徐法医跟平常解剖轻松自若的态度大相径庭,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平静得像湖水,有着深不见底的隐藏。

所以我也不敢多问,除去死者身上的衣物之后,在他的头下垫起木枕,让他挺起胸膛,摆好解剖的预备姿势。

于是一刀锋利地划开。

但我注意到徐法医的手微微发颤了一下,哪怕只是一瞬,却还是留下了他解剖生涯中不曾出现过的歪曲切口。

而我在刨除切口脂肪的时候,看见了那块在死者左臂上,拇指大小的伤疤。

晴天霹雳。

我仿佛被一道雷电狠狠劈中。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刀具哐啷啷掉在地上。

那是块烫伤的伤疤。

我在徐法医身上看过一样的伤痕,相同的大小、相同的位置。

每当徐法医在说嘴他跟师母多恩爱时,总是会卷起袖子夸耀这道伤疤。

在师母二十八岁的生日时,平常号称“君子远庖厨”的他第一次下厨,料理了整桌的好菜当作她的生日礼物,当师母在甜点蛋糕中发现了那枚钻戒,更是感动得落泪。

他答应她,要一辈子都跟今天一样宠她。

而那天炒菜所留下的烫伤疤,为他们的爱情做了永远的见证。

我的脑袋此刻轰隆隆的,眼前的景象不断冲击过来——躺在解剖台上的死者,身材跟徐法医根本就是同一个模样;刚刚剪卸的衣物,在印象中也看见徐法医穿过;发生车祸的大同路,不就是每天徐法医晚餐后习惯骑自行车运动的路段?而为什么徐法医会这么突然在晚上请我来解剖?为什么检警都没有到场?又为什么徐法医的态度会如此不寻常?

我震惊得哑口无言。

理工科出身的我,现在被迫要接受事实上根本不可能的真相。

“小朱,捡起来。”徐法医冷冷地说,“解剖可以轻松,但绝对不能放松。你要牢牢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

冷冷地,他不带任何情绪地展现着他的专业。

我却已被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但我同样身为一位法医师,更身为徐法医的学生,所以我还是从地上捡起了工具。

这是老师最后一次带着我解剖了。

用他十余年法医生涯的精神,用他自己的肉体,一刀一块地要我记下他所要传授的每个知识与意念。

这件case解剖得很慢,我们像回到了第一堂的解剖课程,他缓缓地、不厌其烦地讲解每个细节。

我仔细地听、仔细地看,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但终于还是渐渐到了尾声。

我们检视了“死者”体内的每一处,徐法医要我下个结论。

“死因是,头部遭受小客车碾压,当场死亡。”我缓缓地说,显而易见,却是个经过谨慎审视的结论。

但徐法医却轻轻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第一次解剖时,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他问着,表情疲惫不堪。

不解的我困惑地看着他。

“我说过,法医师跟外科医生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法医师不用注意止血的问题……”我喃喃,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眼前的尸体。

里头的血液鲜红如樱桃。

“急性一氧化碳中毒?”我刚说出口就知道不是,连忙摇了摇头,老师骑车在路上怎么会突然一氧化碳中毒?

然后我立刻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

几乎是同时,我就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气味。

老师很早就告诉我,法医师解剖时不能戴口罩,否则会遗漏许多线索。

我闻到了略带苦涩的杏仁味。

氰化钾中毒。

跟电影演的不太一样,事实上,氰化钾中毒并不会立刻暴毙死亡,但人如果摄入一百毫克左右的氰化钾,会在一分钟内丧失意识。而中毒者因为血液中含有氰化血红蛋白,所以皮肤黏膜和血液会呈现鲜红色,有如樱桃般的鲜红。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师母每天都会帮老师准备冷泡茶的贴心习惯。

如果老师骑车运动时也带着师母准备的饮品,如果老师停在路边歇息的空当喝了一口冷泡茶,如果有心人士一路开着车尾随在老师后头,等待他意识不支自行车摇摇晃晃的瞬间再从后方撞击……

如果没有这件解剖,那我想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如果了。

我还在思考着,但徐法医已经脱下了解剖衣,疲惫不堪地向我挥了挥手,径自走出解剖室。

顾不得身上还满是血污,我连忙追了出去。

但老师一瞬间就已消失在解剖室外的长廊。

他累了。

我想老师是真的累了。

当我回过神来,但仍然恍恍惚惚地走回解剖室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更加恍惚。

明亮的解剖室里,干干净净,没有血污,没有工具,没有尸体,没有任何解剖过后的痕迹。

就连我身上的解剖衣也干净如新。

我就像自己莫名地走进空无一物的解剖室,自顾自地换上解剖衣,然后不明所以地站在这里,独自一人站在这里。

茫然的我走到家属等候室,开启电视屏幕,试图播放出刚刚解剖室内的画面。

然后我捂住了嘴,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我看见被压扁头颅的“他”,全身淌血,摇摇晃晃地走进解剖室,勉力地爬上了解剖台躺着。

然后画面一黑。

屏幕显示今晚并未摄录任何影像,我再怎么尝试都播放不出刚刚的片段。

此时电话忽然锐利地响起。

是“地检署”的赖检验员,他告诉我徐法医不幸在今晚出车祸身亡。

我请他报告检察官,这件case请立刻送解剖。

挂上电话,我待在空荡安静的殡仪馆内失神。

外头的雷雨下了一整夜。

几个小时后的解剖室,相关检警人员都到了。

徐法医躺在解剖台上,依然是惨不忍睹压扁的头颅、血浆四溢。此情此景跟我几个小时前经历的状况几乎一样,但最大的不同是,老师并没有站在我的身旁指导。

他永远都不会在了,我只能自己拿起解剖刀。

一旁的检察官、检验员跟警察们跟徐法医都是熟识,哀戚凝重的气氛回荡在解剖室中。

虽然是深夜时分,但外头满是等待解剖结果的媒体、维持秩序的警察,当然还有哭红双眼、面容憔悴的师母。

我深吸了一口气,联结今晚的一切与过往的师生情谊,心里获得了无上的宁静。

于是一刀锋利地划开徐法医的身躯。

老师,您安息吧。

“在我们的刀下,没有冤魂。”

只见樱桃色的鲜红从他体内缓缓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