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心惊肉跳过的元江飞快赶到医院妇产科病房,初夏正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看到元江,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元江哥哥……其实没事的,千秋非要给你打电话……”
“这叫做没事?怀孕将近七个月出血你把它叫做没事!诊断书上写着‘早产先兆’你把它叫做没事!”易千秋眼含泪光数落初夏。
“怎么回事?”元江努力平抑下刚才一路奔跑而引起的剧烈心跳。
“其实就是……”
初夏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易千秋打断了:“她就是太累了,同时兼好几份职,虽然都是可以在家里干的活儿,但又是给儿童读物配插图,又是给产品作包装设计,还要帮人录入书稿……整天坐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饭也顾不上好好吃,有时都凌晨一两点了看她还在网上……你看你的脚和腿,都肿成什么样子了,一按就是一个坑……”
说着说着,易千秋眼中又盈满泪水,她心疼地抚摸着初夏水肿的小腿,“今天要不是我恰好去看你,你一个人怎么办呀?谁来救你……”
像是被几根尖锐的荆条紧紧捆扎着心脏,元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疼。
原来,我也是可以为一个人而心疼的……
“现在感觉怎样?”元江克制住心头翻涌的潮水,他走近初夏,在她的病床旁坐下。
“没事了。”初夏微笑作答,“医生说只要好好休养,再吃点儿保胎药就应该没问题了。”
“出院以后你搬到我那里去。这两天,我和小易帮你把家里必要的东西收拾好,直接搬到我那里。”
“啊?”初夏和易千秋异口同声地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不行的!”初夏短路的大脑终于重新恢复供电,“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再说,如果这事被婶婶知道了,她会杀了我……”
听了初夏最后一句话,元江不禁露出无奈的笑容,“我妈有那么恐怖吗?放心,我不会让她知道的。初夏,我不觉得你是我的麻烦,你不相信我能照顾好你和孩子吗?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我怎么可能让你再一个人回到那间小屋?初夏,不要任性,你要为孩子想想。”
元江真挚而坚定的目光在初夏心里晕染开一片温暖而忧郁的水墨画。她咬着嘴唇,犹豫再三,终于放弃了抵抗。
“好吧……那就暂时给元江哥哥你添麻烦了……”
出院后,初夏搬到了元江的新房。
站在客厅,初夏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陷入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之中。
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会和元江哥哥单独住在一起……
一所房子,一个爱我的人,它们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家了……
记得我曾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如果那个爱我的人不是我所爱的,或者,只是我曾经爱过的,那么,它们加在一起,还可以算是一个家吗?
“初夏,来,这是你的房间。”元江带着初夏走到一扇房门前。
推开挂着一只可爱小熊挂饰的房门,柔美的阳光正安静地睡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喜欢吗?”元江轻声问道,“我不会布置女孩房间,多亏小易帮忙。”
“非常喜欢……真的……”初夏竭力掩饰声音的哽咽。
谢谢你们,元江哥哥,千秋……有你们在,我真的觉得非常、非常幸福……
第二天下班回到家,元江看到晚饭已经摆在餐桌上了。饭菜的诱人香气和一种家所特有的温馨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他第一次觉得这房子有了“家”的实感。
“元江哥哥,你回来了。”身穿围裙、头发随意挽起的初夏从厨房里走出,手里还捧着一碗汤。氤氲热气缭绕过她的笑脸,元江一时间有种错觉,仿佛眼前的这个女孩竟好像是自己的妻子。
初夏小心翼翼地把汤放在餐桌上,“好啦!可以吃饭了!”
元江命令自己极快地从刚才的错觉中抽身出来,“初夏,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的。”
“不辛苦,只是做顿饭而已,有什么辛苦的?”初夏把围裙解下,轻轻拍拍肚子,“我们吃饭吧,小家伙都饿了。”
元江和初夏面对面坐在餐桌旁。
“怎么样?有多久没吃过我做的饭了?手艺没变得更差吧?”
“很亲切的味道。和以前一样好吃。”元江说的是心里话。
“是吗?你还记得我以前做的饭的味道?”初夏很意外,“以前婶婶总说我做的菜不好吃,你好像也都只是埋头吃饭,从来没有说过好吃……这么说,我的手艺还可以?”
“是吗?我从来没有说过?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做的饭菜很可口,尤其是西湖醋鱼。”元江喝了口海带排骨汤,“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以后能每天都吃到初夏做的饭。”
初夏歪着头笑道:“可以啊,我每天都给你做饭,呵呵,这也不算什么值得荣幸的事吧?”
元江仍旧低垂眼帘,注视着碗里的汤,“我是说的以后,是很长一段时间,它或许代表着未来几十年的人生岁月。”
初夏愣住了,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
“元江哥哥,原来你喜欢西湖醋鱼啊,那我明天给你做吧!”初夏用拙劣的技巧将话题扯开,“这道菜对我来说可是刻骨铭心的!你看我的手……”初夏伸出一根手指给元江看,“这个伤疤就是当年因为做西湖醋鱼而留下的!那场面你还记不记得?真是血腥!够惨烈吧?”
望着那个淡淡的伤疤,元江无法言语。
你的心里,还对那个人念念不忘吧?没关系,我理解,也可以等……等候那些我曾经错过的……
知道吗?现在的我才幡然醒悟——当初选择和小雪交往,其实我潜意识里贪恋的,只是她身上你的影子……那阳光般的微笑,那带着孩子气的傻傻冲劲儿,那分明是你……
只是,我明白得太晚……或许,还不算太晚?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徵渊来到坐落在市西区的一家医院,和院方负责人商谈医疗设备赞助的事情。
当初由于联系不到初夏,紧张万分的徵渊急切盼望能够提前回国。可父亲不容乐观的健康状况以及大量工作上的安排让他始终无法脱身。
四个月之后,父亲的身体状况终于恢复到稳定状态,徵渊的工作也渐渐走上正轨,早已心急如焚的他便立刻动身回国了。
然而,当他迫不及待地从机场直奔到初夏家后,却得知那间小屋已经换了租住者。学校那里得到的消息则更令他震惊——初夏早已退学了!
难道初夏出了什么事?惊慌不已的徵渊又飞奔到初夏叔叔家。他去得不巧,叔叔恰好带着婶婶到外地旅行,而元江,自然早已不在那里住了。几次登门,家里始终无人应答。
难道这一家人同时消失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徵渊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他怀着残存的希望一次次到初夏的学校,希望能找到易千秋打听情况。可是,忙于毕业论文和找工作的易千秋几乎没在学校露过面,如同隐身了一般,非但找不到人影,竟然连电话号码都换了。
自从把初夏“弄丢”之后,徵渊感到自己一直处于灵魂出窍的状态,干任何事都是出于本能,而非自己的意志。
初夏把他的灵魂带到了遥远而未知的地方……
初夏,没有你,我就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只有你在我的身边,我的生命才有继续的意义……
终于结束了和院方的商谈,院方负责人把徵渊送到了早已恭候在门口的轿车前。院长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客套话,徵渊耐着性子假装聆听,心思却游离到了别处……
这天阳光很好,空气中弥散着恬淡的明媚。每当置身于这样的阳光中,徵渊便会想起初夏。
上周,寻找初夏的事情已经拜托给那家事务所了,他们口碑不错,应该很快就会得到反馈……
这时,不远处有两个人正从医院门诊大楼的台阶上走下。
望着他们,徵渊耳朵里只回荡着自己的剧烈心跳,连呼吸都疼得令人绝望。
初夏!
那个令人魂牵梦绕的初夏!
她还是瘦瘦的小脸,衣服却被隆起的腹部撑起,好像她在里面藏了个球——她怀孕了!
此刻初夏正小心翼翼地下台阶,一旁,元江始终贴心地扶着她的手臂。
一家三口,幸福的画面!
这个可恶的家伙!口口声声说已经忘记了元江,如今却又和他亲密地走在一起!无声无息消失了那么久,现在却怀着别人的孩子出现!
徵渊只觉得全身血气瞬间冲上头顶,一阵眩晕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努力镇定情绪,平衡自己僵硬的身体。
察觉了徵渊的异样,负责人不禁关切地询问,徵渊都不知道自己匆匆敷衍了几句什么话。
他的灵魂仿佛升到半空之中,俯身漠然望着自己的身体——那身体,正大步流星走向初夏。
他的身体在初夏面前站定了,堵住她前去的路,恨恨地盯着她。
专心下台阶的初夏茫然抬头,脸上顿时退尽了血色。
徵渊的灵魂在空中望着脸色惨白、在元江暗暗扶持下勉强站稳的初夏。他的灵魂猛烈疼痛着,可躯体仍旧怀着恨意盯着她。
“恭喜,几个月不见,你进步很快嘛,终于和初恋情人在一起了。接下来你也要恭喜我,我马上要和余晴果结婚了。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星期天,东区大教堂,你知道那里的。”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
初夏,我多么爱你!这段时间我想你想得简直快要发狂了!可是你为何这样对待我?初夏,求你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徵渊的灵魂在空中对初夏无声地呐喊,而他的躯体则依旧冷冷地说:“希望你务必前来参加。再见。”
徵渊转身离去,直到坐进车里,让司机将车飞驰出五公里远,徵渊的灵魂才终于回到体内。
骗你说我要结婚,你心里是否会在意……
如果周末我真的在教堂举行婚礼,你会来参加吗?你来参加,究竟代表着你依然放不下我,还是意味着你已经不在意我爱上别人?
让我用一场婚礼赌博后半生的幸福吧——如果你来,我会抱紧你,再不错过你;如果你不来,我就彻底忘记你,不再思念你,和那个我不爱的女人结婚……
你会来吗?初夏……
元江感到初夏的身体直往下坠,他用力搀扶着她。
“初夏,你还好吗?”元江望着初夏的侧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如果她此刻睁开双眼,他就会看到她眼中海藻般纠结在一起的绝望和痛苦。
时至今日,初夏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他们并肩坐在教堂里,阳光从彩色玻璃窗外穿透进来,他们前面的一切都披了一层斑驳的美丽光影。他曾说过,将来自己的婚礼就要在那个教堂举行……
现在,他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要去吗?在那个曾以为属于我的教堂,带着他的孩子……
元江看到初夏慢慢睁开双眼,她的身体似乎有了些力量。
“没事,走吧。”初夏的声音如同在高空丝线上行走。
一周之后的东区大教堂。
新郎休息间里,徵渊正站在镜前,忧郁地打量着一身新郎礼服的自己。
玻璃窗外,阳光透过新芽刚发的枝条洒落在房间里,虽然已是初春,可徵渊觉得自己依然身在冬季。
“没想到你居然主动提出结婚,还这么仓促……当时晴果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简直以为她精神不正常得了妄想症……”身为伴郎的余擎天带着不可思议的口气问道,“才几个月工夫就把初夏忘了?”
徵渊一言不发。
余擎天轻叹口气,走过去拍拍徵渊的肩膀,“不管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反正再轰轰烈烈的爱情也会有消散的时候……既然今天你就要和我妹妹结婚了,我祝福你们。这是你自己作出的决定,希望你以后能善待晴果……不过你们是不是把顺序弄错了?一般来说都是先登记后办婚礼,你们怎么先办婚礼后登记啊?下午登记的事情都预约好了吧……”
此刻的徵渊已经完全听不到好友的话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默念着初夏的名字。
初夏,现在的你在做些什么?
婚礼很快就要举行了,你会来吗?
初夏走在赴约的路上。才刚刚初春,阳光竟是如此炫目,将她眼前的一切都照得如同暴露在聚光灯下。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看的童话《海的女儿》——当小美人鱼变成人走上岸的时候,她的双脚每踏出一步,都会感到刺骨的疼痛,宛如行走在刀尖上。
此刻的初夏觉得自己就像是小美人鱼,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般痛苦。
可是,那时候的小美人鱼要比现在的我幸福,她是走在王子身旁的,而我……一个人走在参加他婚礼的路上……
初夏,你真的可以看着他和别人站在一起,朗诵婚姻的誓词?你真的可以看着他把结婚戒指戴在别人指间?你真的可以看着他和他的新娘亲吻?……你真的有这般坚强?
她当然没有那样的坚强,可是,她还是必须前去赴约。
去了,今天可能会成为忘记他这一漫长征程的起点;而不去,她此生则再也无力挣脱他绑在自己身上的网。
去吧,给他祝福,然后让自己开始在没有他的世界里生存。
“婚礼一会儿就要开始了。”
余擎天拍拍徵渊的肩膀,他正在从休息室门缝偷望教堂大门。“新郎,别看了,不然会更紧张的。”
初夏,你还没有来吗?如果你来了,我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放下这一切,立刻带你走……
你会来吗?初夏……
“初夏!”元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元江哥哥?”看到将车停靠在路旁的元江,初夏十分意外。
“你真的要去?”元江在初夏面前站定。
初夏垂下眼帘,不想面对元江的目光。
“我建议你现在上车,我送你回家。”元江顿了顿,语气温柔了些,“你受不了的……听话!”
初夏咬紧嘴唇,拼命想把眼泪吞回去,“没事,我受得了……”
“初夏……”
初夏抬起头,眼中充盈着泪光,“我去看他一眼,就只是远远的看一眼……然后,我就忘了他……”
望着初夏透明而倔强的眼神,元江知道,自己无法让她放弃这份执著。他在心里轻叹口气,“走吧,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