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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耶路撒冷异乡人

一后早晨的气味

以色列作家奥兹的小说里有个词,叫做“后早晨”的气味。

《爱与黑暗的故事》里,有很多生鲜的词组,这是其中的一个。

它是整部小说的时代和情感背景。我百度了下,未果。

生硬地解释一下:“后早晨”,是一个滞后的,降温的,激情时代的灰烬物。比如,燃情岁月是:二战时,很多犹太人参加地下抵抗组织,集体加入盟军反纳粹部队,之后非法移民巴勒斯坦,新农村建设,与阿拉伯五国殊死搏斗,热血,臭汗,喷薄的斗志。“后早晨”则是:1947年,联合国的分治协议通过,以色列建国。虽然有了自己的土地,可是犹太人的生活却破败,黯淡,阴霾。在这个时代里,只有发钝的剃须刀片,没有味道的牙膏,代乳粉,代蛋粉,廉价的饲料样的鱼片,粮油票证本,食品配给,杂货店前的长队,黑市上的交易,卑琐的民生,以及发育不良的精神与身体。

奥兹写他妈妈的笑,“她看着他,可是她的微笑里没有笑”。又想起一句反向的话,好像是张爱玲写的?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她分明没有笑,可是眼角,唇角,都是溅出来的笑”。

奥兹妈妈,那时已经是抑郁症后期了。她是个波兰磨坊主的女儿,在契诃夫和巴尔扎克式的壮阔诗情中长大,又被布拉格的老欧洲情调催熟过,最后来到了耶路撒冷,这个群山环绕的贫瘠地带。四周全是山,还有岩石和沙漠,英国人,阿拉伯人,地下斗士,黑夜里机关枪齐发,人肉炸弹,胡狼的嗥叫,汽油弹照亮了夜空。沙土袋堵住了窗口,厕所里的脏水流到脚边,整整一年多,他们在阿拉伯人的封锁之中,连肉都吃不到。奥兹爸爸,是个口才卓绝的学术狂人,话篓子,婚姻是他一个人的单口相声。他需要的,只是一双大容量的耳朵,不是一颗善感的心。

当爸爸总是找借口会客,交游,出门,当他不停地换新牌子的剃须水,新衬衫,每晚出去会婚外女友的时候,“后早晨”

的气味,也就越来越浓郁了。对一些人来说,它是隔宿的污浊空气,对敏感系数太高的人来说,就是致命的煤气。

妈妈自杀时,奥兹12岁。24岁他写《我的米海尔》,那本书里汉娜的原型,就是他妈妈,她不堪忍受无色彩的黑白肥皂剧婚姻,像只缺氧的鱼,日渐消沉。我的朋友二丫说这本书写的不好,隔着玻璃,不能触摸。我在想,这个玻璃,就是24岁的奥兹,离自杀事件还不太远,无法平和地浸入。

妈妈的自杀,是奥兹童年的阴影。他生她的气,因为她不辞而别,没有拥抱,没有片言解释,而在平日里,即使对完完全全陌生的人、送货人,或者是门口的小贩,妈妈也总是送上一杯水,一个微笑,或是三两个温馨的词语。在奥兹的整个童年,她从未将他一个人丢在杂货店,或是丢在一个陌生的院落,一个公园。而这一次,她转身就走了。直到晚年,他才能潜入水底,去打捞。《爱与黑暗的故事》,从妈妈被欧式激情滋养的童年写起,一直到这条纤细的诗意成长线,被耶路撒冷粗糙的日常生活彻底摧垮。

他回想着妈妈的孤独,她整夜地看书,她说书永远不会不搭理她,转身抛弃她。爸爸偷情的夜晚,她赤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用家乡话,对着自己小声唱歌。作为孩子,奥兹有被弃的羞愤,作为男人,他用了毕生的时间,溯源她自杀的情绪源流。

奥兹写妈妈自杀这件事,从头到尾,只用过一次“自杀”

的字眼,其他都是姿态较为中性,少谴责意味的“去世”,“过世”。写他爸爸的不得志,最重的话也不过是“他是个没有创造力的学者”。因为这种“差一步”,奥兹老是抓不到痒处;也正因为他总是“差一步”,我还会继续把奥兹读下去。

二耶路撒冷异乡人

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写的是最早一批移民到耶路撒冷定居的欧洲犹太人,他们的不适和失根的痛苦。去年我又读了《耶路撒冷异乡人》,这本书是个以色列籍的巴勒斯坦裔作家卡书亚写的——对我这种政治盲而言,看这本书之前还得稍微补习下巴以关系,耶路撒冷东西分治之类的常识,不然根本就看不明白。看完之后,突然想到,因为犹太人的财力,势力,发声能力都过于庞大,以至于我都忘记了,以色列还有很多,失去家园的巴勒斯坦人。他们在自己的国度里,也成了异乡人。奥兹笔下的流亡感来自犹太人的无根,而卡书亚写的是阿拉伯裔在犹太人掌控的耶路撒冷的异乡感。

巴勒斯坦人,长期忍受着不公正的待遇,包括被剥夺土地,限制受教育权利,每天过边防时必须被查身的屈辱。他们入以色列籍贯,却没有与犹太人平等的地位,上学时只有犹太新年颂却没有阿拉伯文学,考试或工作必须使用希伯来文,即使侥幸通过学业竞技获得成功,就像小说里的律师,也仍然保持着对音乐,文学和戏剧(犹太式文明)的疏离感。在一切有序上升到预计目标之后,这个开着奔驰住着洋房的巴勒斯坦成功者,发现自己的妻子莱拉有可能与埃米尔有过外遇。而埃米尔,则是更多的以色列籍巴勒斯坦后裔的代表,他是个混迹底层的loser,住着群租房,母亲被家族驱逐后只能靠卖淫养活他。他为了谋生,去照顾一个植物人,犹太人尤坦纳。

不过,比起志满意得的律师,我倒是更喜欢埃米尔的内秀。

小时候他想学钢琴,可是妈妈只买得起玩具键盘,被老师拒绝后他回家的交代是“老师说我不够优秀”。长大以后他仍是害羞到不能在喜欢的女孩面前吃饭,公车上他得先跳下车再重新上车,因羞于让女孩侧身而过;可是他内敛中自有缤纷的内心。“乘车途中,我一直埋首于我的嗜好:观察住家,在一片漆黑建筑中,找点了灯的房间,人影和电视机的光,好奇室内有怎样的人,他们的房间暖和么?身边围绕着孩子么?一起做功课看卡通么?”

这习惯和埃米尔很配。

他穷又自尊,偷穿了雇主的鞋子去约会莱拉,却不发一言,“我们之间唯一的交谈,是她高跟鞋的叩叩声,和尤坦纳皮鞋的吱吱声。”七年后莱拉的律师丈夫问及此事,他说不记得。因自知不能给对方未来,所以不言爱,因怕破坏对方家庭,所以不记得,爱到不言爱,不记得,这就是在公车上会揣想灯下景象的,害羞而内在丰富的埃米尔。而这无声的善意,会打动那些珍惜善良品质的人,比如我,比如尤坦纳的妈妈。最后,在尤坦纳去世时,他在尤坦纳妈妈的默许和配合下,取代了尤坦纳的身份,成了一个地道的以色列犹太人。

三何处是我家园

1992年,爱德华·萨义德重回耶路撒冷,手持美国护照,官员问他何时离开,他说1947年,问他此地可有亲戚?答曰一个都没有了。那些失去土地的巴勒斯坦人,当然也包括爱德华·萨义德的整个家族,无国无身份证,只能出外旅游,困在加沙地带,寄居在黎巴嫩、约旦、叙利亚的难民营。以色列重得耶路撒冷,巴勒斯坦人却失去了他们的迦南。

很奇诡的是爱德华·萨义德对巴勒斯坦文学的一段评述:“令人惊讶的是,巴勒斯坦散文和散文体小说在形式上的不稳定性。在小说中,为了完成某种形式,作者们努力创造一个连贯的场景。这种叙事会战胜表达现状的理论上的不可能。迫于生活的离散和混乱,巴勒斯坦人必须为自己开凿道路……巴勒斯坦作家卡法尼的句子表现了这种不稳定——现在时服从于过去的回声,视觉动词让位于听觉或嗅觉动词。以这些努力抵抗现实,保卫过去那些珍贵的片段……巴勒斯坦的文学不是逐步有序的陈述,而是破碎的记忆,断续的结构,自动上演的证词。”

生存居然会影响到文学的状态。这种颠簸让我思考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