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各自爱
8274400000069

第69章 妈妈爱皮皮(2)

皮很爱美,包括对语言。她对华美的形容词和成语,特别敏感。晚上说故事,有时是重读,而我又实在太困了,想跳过一段,皮就会提醒我“妈你还没读‘月黑风高’……”,我只好把故事倒回到“月黑风高,强盗们穿过了黑漆漆的树林”……

2013年:

昨想把阿尔都塞自传中精神分析的段落重温下,皮凑过来大声读出书名“来日方长”(zhang)!我说是长(chang),接着是成语释义和多音字举例。翻书,皮又读起来:“从1947年到1980年,我经(历读不出来)了足足十五次……十五次什么?”

我说“抑郁症”,然后是名词解释……十五分钟后这好学儿童终于走了。

去苏州,夜里和皮逛了平江路,皮给自己挑了一只小瓷鸟,我买了一个小王子鼠标垫。在十全街兜兜转转找到雨果书店,印象最深的一是它室内的端午气味(成分不明,依稀似药囊),二是它入店必须买书的规矩,买了本莱辛的《时光噬痕》,我一直想看看她的评论集。暴雨中回宁。

皮的鸟笼被觊觎已久的野猫扒翻,两只虎皮鹦鹉趁机逃出生天投奔自由去了,皮哭了一晚上,次日皮惊喜地唤我去看她的鱼缸,里面有若干小黑点,原来是母鱼产小鱼了,皮又开心起来——在王小皮的孩童视界里,一样有生命的盛衰,离合,点滴世味。

还有二十多天皮就要毕业了,昨放学的路上遇见了她的小同学棒棒,皮问棒棒你上哪个小学呀,棒棒说,“丁家桥,你呢?”皮说“我上紫小”,“那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棒棒有点难过地说,“我再也看不到你长大以后的样子了。”(好吧,文艺老阿姨瞬间被戳中了)

给皮带了太阳帽出门,结果帽子没尽到遮阳职能,倒是一路被皮塞进她捡到的苦楝果,玉兰叶,离枝的月季,还有一只脏兮兮的小布兔。我看看一脸热汗的小朋友,叹口气说:“你知道美国有个叔叔,在帽子上装了储物架放他采集的植物……”(向梭罗致敬)

皮的幼儿园开始幼小衔接,为下半年升入小学做好准备,从今天起皮都像小学生一样背书包带纸笔了,昨晚皮把新橡皮和削好的铅笔放进笔盒,早晨背着书包神气地出门了——大人的生活像米粥,日与日的接缝是模糊的,少有峰值事件,小孩的世界,时有新鲜的成长里程碑。

在海边,皮给自己选了一个大海螺。她常常会把这个海螺贴到我耳朵上——我听不出海的声音,倒觉得像荒原风声。不断重复某种物质(冻土,沙,冰),视线找不到落脚点,没有视觉焦点之地。盛夏的耳朵听到了荒寒。

雨一直下,阵势颇大。我的皮在做手工,她的鸟在叽喳。看了一天顾随。“‘芳洲之树何青青’之句,不说理,是写实,而同时使人心泉活泼泼的,便是好。为什么?这是诗,因为它将人生趣味提炼出来了,使人读了觉得生之可爱,这便是好作品。”

关于生日礼物,皮很想要一只鸟,当店主从大笼子里抓出皮选中的黄鸟时,我想了下,让皮再给它配个老婆。之后这对被皮包办婚姻的鸟男女就入驻我家了。开始雄鸟闷头吃食,雌鸟也很矜持。夜凉,它们慢慢开始挨近取暖了,早晨皮跑来告诉我,雄鸟给雌鸟梳毛,还唱歌呢,“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哈哈哈。

皮的幼儿园被测出是危建,被教育局搬家到鼓楼三幼,从此接送的路途远了数倍,等皮下课时也没凉亭可以看书了。好处是靠近南大,可以顺路逛逛万象,还有复兴等旧书店。寿岳章子的京都三部曲之三《京都思路》也出了,刚买,还没看。

择芹菜掐掉的老叶子,皮大人捡回给我做了个案头盆景。

皮爱画画,而且画什么都拟人化处理,给它们画上五官和笑脸,这花儿云朵也罢了,话说最近皮迷上画蛇了,无论青蛇白蛇还是黄金蟒,牛逼的皮大人都能把伊们画得眉开眼笑。哈哈哈。

昨带皮去麦当劳游乐会,竞答了一个多小时问题,“《本草纲目》的作者是谁?A:李时珍B:周杰伦C:奥巴马”,诸如此类。小朋友们都很雀跃,非常有成就感地大声喊着答案。

好天气带来好心情,皮在阳光下的草地上跳绳,我找了张石凳,看刚买的《我的山居动物同伴们》。在书中,朱天衣讲述了她在山里和猫猫狗狗,鸡、鹅、鸽子、八哥,还有一池塘的鱼一起生活的事。朱家姐妹都很爱动物。

给皮读童书,有些绘本像镜子一样,清浅直白,却折射真象。喜欢《亚历克斯和璐璐》:小狗和小猫性格迥异,一快一慢,一动一静,骨子里却是同质,真纯热情,精粹的部分浑然一体。现实生活中,某些表面反差很大,内心却紧密相连的夫妻情侣或朋友,其实也一样。

周末带皮去湖边散步,在樱洲边的流动小摊贩处,买了个晴天娃娃小风铃,白瓷制品,眉目宛然。告诉皮,这是妈妈小时候常看的动画片里的。

《菲菲生气了》,皮很喜欢,配图也美,森林里有各种各样的树,远景是大海。皮生气时,我会拿“菲菲非常非常的生气”那个鼻子里咆哮出怒火(是真的喷火,画面都是火焰)的图来逗她。

皮在写字,递一张白纸让她先练习下(横向长方形的纸张,右下角缺了一块),皮说:“这张纸的形状好像公共汽车啊。”

再过十分钟去看,字是一个都没写,倒是车窗、轮胎包括乘客都画全了。

2014年:

皮画了一幅彩色地球,我觉得很好看,问她愿不愿意送给我?我可以拿来做桌垫。皮想了下,严肃地拒绝了。我又问她,那能卖给我么?皮立刻答应了。离七岁生日一个月,皮大人第一次靠自己的手艺挣了……一块钱!

早起送皮去上美术课,十五分钟的路,母女俩并肩走着。我见皮拎着她的小画袋(她很龟毛,一定要用自备的画具),就问她手冷不?让她把小包包放进我的大包里,这样手就可以插进口袋取暖了。皮放好小画袋,把手伸进了……我的……衣袋。我说“很多年前,妈妈也是这样,把手伸进你爸爸的皮衣口袋,他的手总是很暖和”。现在,“大手牵小手”的角色倒置了,我紧紧地握住皮的小手,一路前行,冬寒何所惧。

皮让我给她的小红保温壶灌满水,带进房间,关上门,一个人画画。一边画还一边唱歌“大公鸡,喔喔喔”,大概是嫌拟声效果不够逼真,又很认真地“喔”了半天。

今天上完水粉课,皮大人说要去买书,结果在山西路新华书店挑了两本配图童书:《一年级的小朵朵》《一年级的小豆豆》,共计三十六块。回家以后,皮对着拼音注解磕磕巴巴地读了小半本。“好累啊,妈你帮我读吧。”我一边读她就一边笑,什么男孩拿纸包着鼻涕欺负女生啊,什么小朋友骗奖励了,小孩的笑点我还得心里转译一下才明白。不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皮才上了四个月学,就从文盲跳跃到自助阅读了。

昨天外婆给皮买了一款儿童牙膏,皮打开给我闻了一下,“香不香?哈密瓜味的!好想吃一口啊”,然后,真的舔了一口!刷完牙,镜子前照照,跑去对着外公大声说话,当然,是想给阿公闻闻她清香的口气……临睡前在我们力阻之下喝了一口牛奶,然后皮笑眯眯地说,“会不会长蛀牙?我想再刷一次牙”。

皮上小学四个月了。她现在已经可以写流利的拼音,简单的汉字,并蹒跚着连缀成文。看着一个根本不识字、只会吃吃睡睡的小朋友,飞速地学会读写,简直是人生的精神飞跃,第二次学步。下个星期要期末考了,这两天一直帮她温书。刚做了一张练习卷子,看拼音写字,错了两个词。一个是he ping,一个是yinyue,被她写成了河青和心月。很诗意,像爱情小说中的女一号和女二号,哈哈哈。

晚上给皮洗漱完,我继续做家事,就把她先塞进被窝,再放一个收音机,调好音量,小家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这是成人版的安抚奶嘴。

皮非常惜物,挤橙器残留的橙渣,她拿去吃掉了,吃不完的用保鲜膜包起。没吃完的麦当劳番茄酱,也被她偷偷塞进我包的夹袋里,害我一下午都莫名其妙的酸气盎然。我说这下你妈真成穷酸文人了,穷且酸。

家门口开了家一鸣鲜奶吧,散步时常去买个烤鳗饭团当中饭。皮上幼儿园时我常在等她时买一个,然后两个人一起分吃掉。微小的幸福感。

皮在我手机上无意翻找到了“游戏”功能,玩了个切水果之后不能收手,这时跳出一个对话窗口,问她愿不愿意充200点,皮确定了,啊!她妈我顿时被扣了两块钱!我以此为借口勒令她不许再玩(真实的原因是她有只眼睛弱视)。第二天皮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硬币(那是她平时存在小猪储蓄罐里的,不时要去清点下)。我愣了下才明白她是想花钱玩游戏,遂拒绝。皮满腔悲愤地哭起来:“我讨厌你!我要离家出走,让你的心碎掉!”

雨加雪,皮还要去上美术课,假期班每次要五个小时。有时我门外窥见她勾完轮廓线,稍事休息,拧开小红水壶,喝两口,退一步,端详自己的作品。不到七岁的皮大人,竟有了手艺人的表情。

换了新手机,旧的装了电信小灵通号码,给皮拿去当玩具了。至此皮可开掘了新天地,昨天捣鼓出了“日记”功能,今天给她爸发了第一条短信,当然是陈述了她生活中的大事:“大土豆真好吃啊!”

《我的第一本艺术启蒙书》,这是和皮一起在看的一本书,给孩子写的艺术史。昨晚读到达·芬奇,让皮留意画中人的眼神和嘴角,“眼睛和嘴唇是灵魂的阳台”,书里的句子。

落雨的早晨,看《唐诗植物图鉴》,一边看一边读那些写花树的诗句给皮听。路上也会随口念“春来遍是桃花水”之类的,指着河水给她看,希望给她一点古典文学的空气。

皮对尝试新鲜画具充满了兴趣,她有成套的油画棒,水彩笔,荧光笔,固体水彩,瓶装颜料,水溶彩铅,我远远看着她紧蹙双眉,穿着画画专用围裙,在那里努力调出一种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颜色,然后在心里为她感到骄傲。前不久给这左撇子美少女买了一套闪光笔,再不然我的亮片指甲油都要被她偷用光了。

有次给荞麦寄书,转眼那书就给皮划上了几笔涂鸦,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生闷气。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了窸窣声,门缝下塞进一张纸,纸上画着一张哭泣的脸,皮大人的意思是:妈妈我错了,我悔过了……好吧,这也太萌了吧。

左利

“我是一个左撇子,天生用左手的人”,万芳在歌里说过(不是唱,是歌曲前的自白),皮大人也是。幼儿园时老师开始提醒我,但是当时没有习字——中国文字的笔画笔顺,就像门和电器的开关方向一样,是明显利于右手的,不用说,最早发明汉字的人,一定是右撇子,而拼音文字图形简单,所以国外的左撇子无需纠正。

上学之后,为了配合学校的要求,我一般都在她写字的时候严密监督,以防她偷换到左手。皮顽抗了很久,有很长一段时间,作业本上的字迹都是踉踉跄跄,倒笔画,听写时她也不停地抹眼泪,因为临时用右手,落后于其他小朋友了。形势逼人,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许之以种种好处,皮终于屈服了。作为鼓励,我允许她作画时用左手。皮大人是但凡不做作业的时候都在画画,用左手时她立刻重获灵魂感,哪怕是独自呆着,也会哼哼唱唱。

那天和同是左撇子的某人谈到这个问题,他宽慰了我一番。事实上我并不伤心,我常常在皮画画的时候偷窥她,然后悄悄问她外婆“我女儿是不是特别漂亮,独一无二?哪个小朋友也没有这样的色彩感和视觉想象力吧?”她低调的外婆就但笑不语。

小小的你

去邮局办事,接皮迟了点,冲进学校的门廊,教室,等候区,到处也找不到皮小小的身影,正着急,突然看见一个粉红衣服的麻花辫姑娘踮着脚,去够一个挂壁公用电话——皮的小学为孩子们办理了一张家长卡,里面预存了爸妈的号码,孩子只要插卡就能拨通,免费且便捷。

上次接到这个电话是我在北京时,正和朋友喝咖啡,听到皮的声音:“妈妈你在哪里啊,快来接我。”“妈妈在北京,外婆马上就到了。”“你快从北京回来”……我小小的皮,她不知道北京有多远,她只知道,一听到妈妈的声音,确认妈妈的存在以后,她就安全了。

皮看见我,想把电话挂回去,她看不到主机的上部,皮大人有点着急,“妈这电话怎么挂呢?”我很明白那是什么,一种对不知使用方法之物的畏惧,害怕出错的羞赧,和过分敏感的自尊心。我想到在她的一生里,还要有多少比挂电话高难度的事,而那些事,又远远超出了我能力辐射的范围。

我说,“别怕,很简单的,妈妈抱你起来,看,勾住这里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