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
3月15号,一个大雨不止的暮春日子,我与你初见。你连名字都没有,小脚上挂着我的名牌。可是以后,在漫长的岁月里,你将一点点的,成为你自己。欢迎你来到这个美丽新世界,小朋友。
皮皮半岁了,18斤,72公分。差不多是一岁孩子的个头。
长了一颗乳牙。能独坐了。会发声,一个人的时候,会在那里嘀咕:“MEME”和“BOBO”。可能是“妈妈”和“抱抱”的意思。会自己从袋子里抓饼干,舔手指上的碎屑。
最喜欢的玩具是:圆珠笔,大概是直径小,正好够她的小手盈盈一握的缘故吧。电视机选台器,把按钮死死地按住,然后赶快转头朝向电视机,看银幕上的反应!外公和外婆的眼镜,抱她的时候她顺手就扯下来了,狠且准。很少失手。扇子,两把。
小纸扇,像是宫女摇的。皮皮喜欢以其掩面做淑女状。床栏,皮皮现在会翻身了,常常一只脚就那么径直跨在上面。像个短腿版的胖刘翔。口水,老是把吐沫往外吐,很认真的,腮帮鼓得高高的。妈妈问你是不是属螃蟹啊?
开始有破坏欲了。近来沉迷于撕纸和摔奶瓶。先是撕手纸,把外公训练她擦嘴巴的小纸巾对半撕,再对半,一直到撕成大雪片大小为止。地上到处都是她小人家的杰作。后来又撕小纸扇子,撕不动,一边用力一边恶狠狠地干嚎,我说这下好了,我们家出一晴雯了。但是皮皮还是很务实的,看见桌上整齐排列的亨氏果泥,就深情款款地俯下身去,温柔地把它们抱在怀里,一点也不对它们动粗。
2008年:
学步车大大拓展了皮的活动半径,每天早晨皮都会踩着她的风火轮,飞奔到我床前,拽我的床单,真是最甜美的叫早。
皮很喜欢弹琴,而且还是手脚并用的!性格也有点情绪化,我娘亲说:“哎,这脾气,看来只能做艺术家了!”
天好热,皮皮的小皮鞋,每天脱下来都有微微的水气。昨天给她彻底换季,穿了棉布长衫,还有白色的棉麻七分裤,羊皮的小凉鞋。皮皮不太会说话,不过看得出情绪高昂,她向每个迎面走过来的大人撩起小衣服,给他们看上面绣的小房子和小蘑菇,还有蝴蝶结。皮皮生得胖,肚子圆,屁股更圆,像只蹒跚的小母鸭。她走几步就很吃力地蹲下来,摸摸她簇新的小凉鞋,走几步,再摸一下。
2009年:
家里连连出事,官司打得不停。心力交瘁之余,给皮在中国博客网开了博,坚持做了一些成长笔记,结果中博关张,所有数据都丢掉了。现在回头看看,还是觉得非常内疚,那年几乎没有给孩子拍照片,视觉印象都是残缺的。
2010年:
皮认得了此生第一个汉字“明”。今天她指着气球猜出了“明亮眼镜”!我太兴奋了,记一下。皮皮的老师今天来学前家访,给小朋友拍证件照,出入幼儿园刷卡用的。还让皮皮挑个贴花,是贴在她的小被子、水杯和饭碗上的。皮皮选了一个甲虫!
我问她为什么,皮大人很严肃地说:我觉得我和它一样!好吧,我感觉自己养了个卡夫卡。
等皮下课,看了小半本野花随笔,有两处很好玩:类似日本植物“二人静”,中国有种野花因叶子对生如蝴蝶而得名“双蝴蝶”,此花为藤蔓,世界上的藤蔓几乎都是右旋,与地球自转方向同向,这花却往左旋,原来花也有左撇子(皮也是用左手的,待会向她介绍下她的花族同类)。另外,婆婆纳是中国本土产的,《野菜谱》里就收录了,其叶如衲,最早叫“破破衲”。
新美南吉的小狐狸系列很好看。给皮读的时候,我自己都被打动了。新美,宫泽贤治,还有安徒生都是独身到死的。这样的人身上反而童心不泯。皮的启蒙也很随性,昨天我娘看见世界史话里的斯巴达克斯,也给她读了一段。
大号苦瓜一根,一段给我炖汤去腻,一段给我娘凉拌降血压,一段剁烂给皮擦痱子,实乃苦夏妙物——想起师太写旗袍,无论出客结婚居家,什么场合都能用它对付,“真是中国女性的救苦救难观世音大菩萨!”哈哈哈!
昨给皮读了《小狐狸买手套》和《花木村的五个强盗》,前者十九页后者二十七页!读的途中,我去喝了两次冰牛奶!真是口干舌燥。皮挺有求知钻研精神,还要我再读,后来给她录手机上了。
2011年:
昨带皮去玄武湖,午后阳光炽热,有一家人在树下野餐,有人在林间拴了吊床打盹,皮一路采了很多野花。晚上索性带她去买了旋花和眉豆的种子。晚间读了会儿《世界童话画库》。
昨送皮上兴趣班,一溜家长门外候着,理菜的戳毛线的打游戏的皆有,我则骑到万象,选了本毛姆的《总结》,小曹向我推荐的佐野洋子所著《静子》未找到,只好上网订了。今早带皮去秋游野餐,绣球公园满园金桂飘香,午后归。
灯下教皮拼音,想起我第一个语文老师,温和的鲁姓老太太,还有那些写着声母韵母的纸片。皮的旋花长了四叶草似的叶片出来,依稀记得某部童话里,有个生在旋花花托里的“旋儿”,后来想起是鲁迅译的《小约翰》,找出来给皮读。
皮三岁时,开始给她读绘本及故事书并在豆瓣建了书列,昨天去整理了一下,一年来读了八十四本书。皮的口味偏写实主义和科普,比如恐龙画册或《卖火柴的小女孩》,像《南瓜头奇遇记》这种虚构味道很重的则不大耐受。文艺对孩子的意义?给她多储备一些光热,美的经验,以抵御成长途中必经的磨损和伤害吧。
停电半日,只有给皮看双语碟片的DVD尚有余电,找了学生时代的老碟子,一边听老歌一边干活,心情很愉悦。后来电来了也很开心。突然就想起“也无风雨也无晴”,做人也要宠辱不惊才好。
皮找了几张苏果收银小票,用回形针别了,用它的反面做了小本子,让我在上面写了“种花日记”四个字,她说要把旋花的生长过程都画下来,画了盆,又画了小芽,一个星期,这花才有两个小小的萌芽,皮乐坏了。
皮本周的作业是捡拾落叶,本来想去东郊让她看枫树和银杏,无奈下雨不成行。去南邮捡了雨后黄绿的梧桐叶,小清新的乌桕叶,霜打后红红的木芙蓉叶(?),又有被暴风吹倒的竹叶。有棵树叶子很好看但没凋落,回来后外婆怪我没摘,我说作业是“落叶”啊。比作业漂亮更重要的是诚实。
散步时皮摔了一跤,其实伤不甚重,只青紫了一块,但当时她哭喊的声音很大:“妈妈快来抱我呀!”——那声音,我想我就是躺进坟墓里也得爬出来抱她吧。
昨晚给皮读宝宝杂志,有一段介绍孩子的诞生,“在爸爸身体里住着很多精子先生,有一天,精子先生出发去寻找住在妈妈身体里的卵子小姐。游的最快的那个精子先生说,卵子小姐让我们交往,做好朋友吧,像一个人一样,然后,就有了你!”这个……好像日剧一样!
带皮去了弘阳欢乐世界,多是旋转类游戏项目。摩天轮也没开。不过皮玩得非常开心,姑娘尤其喜欢海盗船和小火车穿山洞。我买的是套票,结果限次没用完就累了。
皮在写拼音和数字,写累了就去趴在桶边研究螃蟹,又把摘下的菜叶拿来玩了很久。一个人咕哝着她自己编的故事。皮很内向,不像别的孩子那么能言善道。放假前和她老师说起,老师说孩子其实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爱说话而已——我牵着皮的手回家,闷骚的母女一路上都沉默着,各想各的心思。
昨晚给皮读《东方娃娃》,这期上面有一首金子美玲,再一看是吴菲译的。想起来就是草草同学。她还翻译过一本《等云到》,黑泽明的场记写的回忆录,很亲切绵实。本期杂志上有篇科普小文《放屁了!》,写屁的形成和分类,这文是我和皮的开心果。每次读都会狂笑。
和皮散步的时候,落了点小雨,皮大人说“这雨像小鸟的嘴,啄啊啄啊啄着我的脸”。(啄字是南京话发音,发“duo”
的音。)
昨给皮洗澡,用了新买的沐浴露,澡盆里的皮大人,闻了下自己,“真的很香哎!”——现在,这些小事总会掀起我微量的喜悦,可是又细碎到不值得一提。突然在想,这也是爱情,就是,一日比一日更深的,爱上这平淡的流年。
教皮认了一个“水”字,路过小店时,皮能猜出“水果店”这个招牌;屏幕上滴水的龙头,下方的“节约用水”也被她蒙对了。
皮突然对鸽子很好奇,携她去菜市场,皮遥遥地观察了笼里的鸽子,和小贩讨了根鸽毛,回家后把那只白鸽画了好几次,最终在桌上把鸽子吃得只剩骨架。从激情到实践,到消灭肉身,此乃皮大人与鸽子的一日情愫。
端午节到了,吃黄鱼,做香囊,桂花粽,用彩线给皮编了鸭蛋框,外婆把艾草插在安全门中央,我在想往年是挂门楣啊,结果,皮凑上去闻的时候外婆说,“挂这么低就是知道你要摸的呀!”——巨蟹座的悉心温柔,我娘亲是我平生见到最标准的实证。
给皮买了她一直想要的米奇台灯,布置好她的小书桌。临睡前皮收拾好画册,油画棒,又把杂物都放回盒子里,然后才爬上床睡觉。这是她除了小童床以外,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小角落。我想起小时候得到第一个带锁抽屉时的珍重和满足。
刚手忙脚乱伺候皮大人的时候,突然想起,也就是五六年时间吧,我的生活已经从麦卡勒斯小说过渡到了卡佛,当年那个性子上来招呼都不打,就背包一个人去旅行的女人,已然消失——
《心是孤独的猎手》渐变成了《所有的事都黏在他身上》。
2012年:
晚饭后例行散步消食,元宵节的焰火居然比除夕更甚,本是冻雨萧萧,爆竹倒添了热闹感。有个红点在夜色中蹀躞,定睛一看是许愿灯,渐行渐远渐无踪。去红跑车买了晚间打折的粗麦包,回家去把剩下的半本卡佛传读完。明天皮开学,还要做些准备工作。
好像是记忆中最静的一个春节,继续我日常农业社会的作息,早六点清醒即起,整个城市还在赖着床,分外静谧。泡了一杯滴漏咖啡,很香,看书到皮起床,陪她画简笔画,看故事碟片。午后带她去买车厘子和烟花,阳光煦暖,行人稀少。三源已经开张了,老板在给新书打价格标签,静静的小书店里只有打码的声音。
皮常提起一个叫李博文的男生,说他的种种好处,“衣服洗得很干净,不打人,带饼干给我吃”,昨天皮高兴地说李博文亲了她一下,我问为什么,皮喜滋滋地“因为他爱我”。我哭笑不得,说他脱了开裆裤没几天,连拉便便还要别人擦屁股吧?皮说妈你看书去吧,不要说这种话。
昨儿下午接皮时,下着细细的霰雪,幼儿园的院子里挂满了各式花灯,是孩子们的寒假作业,皮很认真地给她最喜欢的红灯笼投了一票。晚上皮在画上画了两个太阳,说是天太冷一个太阳不够温暖。夜里看书时望了眼窗外,雪已经在屋顶上积了薄薄一层,现在,只剩下片片碎絮了。好了,雪情报告完毕。
皮非常敏感,很小的时候,她就模糊明白家境大不如从前,在超市买东西,会拣上面贴黄牌的饼干和果冻,她不识字,但是她知道那个是打折产品,妈妈可以少花钱。皮吃东西也很干净,有天吃完馄饨以后她把碗底给我看,“只要不辣,我都会吃掉,不浪费”——碗里真的连一个葱花都不剩了。我眼泪差点掉下来。
皮的幼儿园在一个老小区,接送时也会随处遛遛。秋日即景几处:满架秋风扁豆花;还有雨打后稀落的柿子——周瘦鹃不仅是个鸳鸯蝴蝶派作家,也是个园艺学家,他曾经剪柿子作清供,红柿绿叶摆几案上,我一边看树一边想着大头柿子插在铜瓶里的样子。
植物园随处是野花,我也喜欢幽静无人的林木区,和皮走到树林的深处,把树身上挂着的铭牌一个个念给她听,松柏区开着很多海州常山。正在看的书挺能形容这适意的,叫《宁静无价》。
和皮散步的路上有很多,皮一边捡就一边往我包里塞。小孩大抵都有这个习惯。朱天心写盟盟喜欢采摘植物,有次她爸唐诺给别人名片,结果掏出一把美人蕉种子,公鸡羽毛,浆果。
朋友生孩子,整理送给她的小衣服鞋子,突然想起皮小时候的样子。香香软软,依偎在妈妈怀里的小肉虫,已经长成唇尖舌利的大害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