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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爱伦堡回忆录里的白银群星

让我试着去把一本书也读出清澈与洁净。手头翻的书,是爱伦堡的回忆录《人·岁月·生活》。爱伦堡是个俄国犹太人,一生交游广阔,活跃的阅世心,让他把自己活成了一条流域深广的大河,很多政界和文化界名人,纷纷在此人的眼中投影成像。来看看这个花名录:列宁,斯大林,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毕加索,莫迪里阿尼,马雅可夫斯基……

翻了几页回忆录……暗笑,此人笔法利索,三两笔白描之后,叙事立即到位,懒得铺垫细节,不屑渲染情调,形容词少,从句少,点评简断,毫无迂回气象。不溺于奇崛的造句,难怪他成不了诗人,没耐心玩结构与叙事技巧,难怪他成不了小说家。

他以这套回忆录而成名,可是,回忆录……真的是一种值得信任的文体么?当契诃夫去世十年后,给他写传记的人们,没有一个能精确回忆他眼睛的颜色,是灰的?蓝的?褐色的?这些传记的精确度,还能值得信任么?回忆录是一种记忆合金,由个人的视角,主观经验,个体好恶,理解力的层次,记忆的精准,浸淫其中的时代空气,很多东西叠加而成,而这些东西,本身都是不稳定的,易变形的。

激起兴趣值的其实是爱伦堡这个人:我对混血质地的人一向有偏好,文化混血,知识结构混血,性格成分的对比与溶解,又也许是他的生活密度,流速让我艳羡。十五岁弃学,投身地下活动,十六岁被捕,十七岁在境内孤身流离,每晚都得奔走寻找新的住所,有时只能靠妓女收留,十八岁被驱逐出境,十九岁在巴黎写诗,二十岁生孩子。短短五年的生活流域,也许大于很多人一生的广度。想想我们呢,是头拉磨的驴,一生的活动半径可以里数计,0岁,20岁,30岁,没有一个转角埋伏着惊喜等着我们,没有一个山头峰值突起值得去仰视,生活就是这样一条不急不徐的浑浊河流,裹挟着无数琐碎的生活碎片,向前向前。

更无法想象这个人怎么样去适应悬置于两极间的生活。一重身份,是诗人,精致的韵脚,婉转的变调,最温柔细腻的触面,温柔,渴慕,生死相许;一重身份,是地下党,冰冷的铁窗,严刑和逼供,数英尺见方,转身都大不易的单人监牢。他怎么适应这两极的温差的?一棵树怎样才可以根系冻土,枝叶却肆意地在云端伸展,去捕捉黄昏和薄暮时掠过树梢的云絮呢?

后来渐渐明白,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反日常温情质地的生活,就可以了。眼泪,拥抱,热气腾腾的晚餐,血肉相依的亲情,稳定的中产阶级生活,这才是他最鄙夷的。他自幼便崇尚热血与暴力,别忘了五岁时他就差点烧了旅馆,只因为觉得一切没有遂他的心意。他与生俱来地亲近“正义”“自由”“纪律”这些冰冷而铿锵的大字眼。写情诗之前N年他就开始写政论了。所以,他做了布尔什维克,而不是更为个人化,更为任性和无组织的孟什维克,也是这个道理。

流亡到巴黎后,他彻夜渴念着俄罗斯的冬天,巴黎巴黎,连冬天的草层都是灰绿的,如果花儿不用穿过冰层开放,如果没有爱人吻别时冻结的眼泪和乳白色哈气,那冬天又怎么能叫做冬天呢?很多人自杀了,骨血里奔突的伏特加烈性,又岂是咖啡的暖香所能安慰?

而巴黎是这样一个充满异质的城市,最古老风尘味道的老街上,可以奔涌着最新潮的汽车,灰白半朽的停尸所里,每天都有失意自杀的新鲜尸体等着人来认领,对面却是人气喧喧,彻夜不眠的小酒馆,大街上车水马龙,一群绵羊受了惊,牧羊人不慌不忙地当街在车流里挤奶。

爱伦堡为末代流民的咖啡馆生活勾勒了一幅幅出色的速写。

那里的咖啡馆,是非常平民的所在,一大早,就有手头窘迫,连暖气也续不起的穷人,来到咖啡馆里,帮着侍者卸门板,摆放椅凳,然后排出六个苏,安享一天的暖气和免费纸张。中国人在咖啡馆里庆祝民国成立,印度人反对英国自由党当政,俄国的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在激烈交锋。这些人中间,有很多看上去当晚就该开路回家的人,转身却成了名,他们中间有列宁,毕加索,海明威,又有更多貌似嶙峋的人,一辈子仍然寂寂无名地延续灰色轨迹老去。咖啡馆里的侍者,大概是世纪风云最直观的见证者了,即使连巴黎的警察,也给这些暴动分子和艺术家训练得见怪不怪,处乱不惊了,本世纪初,一位西班牙天才艺术家在数九寒冬脱光了衣服,当街号哭,警察也只是走过来,关切地问他冷不冷?

他抓拍场景的能力很出色。来看看他速写本中的白银群星。

写茨维塔耶娃,爱伦堡去找她,女诗人五岁的女儿开了门,小声地吟诗——爱伦堡觉得“毛骨悚然”——茨维塔耶娃为诗而生的艺术化性格立刻成型。写帕斯捷尔纳克,爱伦堡拜访完他以后找不到院子大门,只好折回坐在楼梯上抽烟,遇到失眠出来散步的帕斯捷尔纳克,两人都不惊愕,默然对坐。帕斯捷尔纳克并不阴郁,他只是活在自己的轨道中,他的诗歌在爱伦堡看来是内心精妙的回声。还有别雷和舍斯托夫吵架,两人满口叫嚣着哲学术语,然后从两边,各推旋转门的一边,当然这门是开不了的。这场面充满隐喻意味,胜过滔滔不止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