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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等云到和等花开

黑泽明是画家出身的导演,他的回忆录,哦,不对,是他的回忆本身,就可以直接入画,开篇有点像达利和布努艾尔,都是由极幼年的画面顺势切入,达利是出生前,呵呵,那是超现实画家的戏笔了。黑泽明是一岁:在澡盆中徜徉戏水,煤油灯在头顶灼灼照人,从水中滑出的润滑质感,呵呵,非常水淋淋的鲜活回忆,一点都不像压扁失去真气的干花,光,影,色,形,都还原得非常到位。有一种说法模糊记得是:一个人的智力的某个衡量系数,就是看他的童年溯源能力,记忆的起点越早,细节对焦越清晰,这个人的智力就越高。这个,不知道可不可以用在黑泽明身上。

如果要问我哪个艺术门类的综合素质最高?我认为是导演。

导演的文采斐然者比比皆是:特吕弗的影评(印象最深的是《祖与占》的序),安东尼奥尼的随笔。画家出身的更多,比如费里尼,陈逸飞,让·雷诺阿。大概因为电影和绘画都是视觉艺术吧。来说说黑泽明的美术才能:黑泽明的御用编剧桥本忍,在写《七武士》剧本时愤愤不已,觉得自己辛苦万分地找灵感,而黑泽明却在那里垂钓,看画展,观能剧。直到有一天他走进黑泽明的屋子,看见他掏出厚厚的工作笔记,全是手绘图,包括七武士的身高,外形轮廓,甚至转头时的细微表情,而这些高清晰度,深度刻画的人物登场形象,恰恰是一张绳结密实的网,供演员落脚,发挥演技。就连对黑泽明有所不满,磨刀霍霍的桥本忍也忍不住生出敬意。而据黑泽明的王牌场记野上照代说,黑泽明一般写完情节大纲后,就开始画印象图。平日里他也极喜欢画画,无论手边是颜料笔还是签名笔,拿起就画。因为他拍过《梵高》,我一直以为他喜欢梵高,其实他是视塞尚为神。

一直想写写黑泽明的细与韧。他自小就是一个神经非常纤细的小孩,这根神经纤细到什么地步?就是:稍微强烈的视觉冲击,都可以把它弹拨出一个很大的动静。比如:火车道上被横轧过的一只白狗,可以让他三十年不敢吃带血的生鱼片。可是,这根纤细的神经,却有极强的韧性:这个腕力幼弱,连俯卧撑都做不了的小男孩,为了锻炼自己的体魄,却能在每天天蒙昧不亮的时候就赤脚出门(冬日结霜时尤如此),踩着木屐,过桥如林,跋涉数个小时,在没有取暖设备的道场里,穿着单薄的道服,和体力数倍于他的剑客对阵,数年如一日,不论寒暑,从不间断。

再比较他和哥哥的坚韧:他们有类似的性格配置,比如同样不臣服于大正年间刻板高压的制式教育,哥哥的反抗是退学,他却是恭谨如昔;同样都害怕血色惨境,比如大地震和火灾,都本能的心升寒气,哥哥的御寒术,是近距离观摩事发场景,尸体丛生的惨地,而他却是躲进绿意尚存的小森林,深深深呼吸;同样是理念上有洁癖的人,在战时的萧条颓靡中,哥哥在二十七岁的盛年上自杀了,因为觉得人生不过是坟墓上的空舞,他又是个行动一定要恪行于理论的清洁之人,黑泽明却活下来了。濡润的东西,没有和外界对抗的消耗,有时反而会保留更大的弹性和韧力,保留更多的趋光性,更多的松弛心境,去欣赏云朵掠过边城,花儿依序开放,鸟声渐次响起,山野田间的野炊,这两个人,真像牙齿和舌头的故事,呵呵。

而到了拍电影时的黑泽明,就是“等云到”的韧性和“等花开”的静心吧。

“关于电影,有三件事黑泽先生说了不算。天气、动物和音乐。对这三样,除了等待或放弃,没有别的办法。当然,黑泽先生是不会放弃的。他选择等待。”拍摄《梦》的时候,在摄制梵高画作里麦田那段场景时,他设计了让成群的乌鸦振翅而飞的场面,为了拍摄顺利,他驯养乌鸦又雇佣农工,还给乌鸦们放音乐使其放松。拍《八月狂想曲》,“信次郎看着脚下,长长的一队蚂蚁正爬过场面。克拉克也目送着那群蚂蚁爬过。蚂蚁随着诵经的声音爬向一棵蔷薇的枝干。”——出现蚂蚁的镜头一共七个,总计仅一分零六秒,可是那些胶片拍摄了三天,动用了三万只蚂蚁。而在《乱》里,为了拍好战马倒下的镜头,他是从购买马匹开始努力的。

那是“韧”的一面,而“禅静”是指:他半夜去不忍池边拍莲花,等待花开的声音。有人对此质疑,他说那不是经验问题,而是表现问题,能听到这个声音的人,才能拍电影。

还有,我很感念的,是黑泽明时代那种电影界的氛围。大导演伊丹万作和影迷野上照代通信,内容是野上写“今天捡回一只野猫”而伊丹回“早知野猫被弃又何必捡回家”,信末还附着自家小猫的照片——非常温暖的人情味,保温时间也长,在伊丹逝世后,野上照代还帮他照顾孩子多年。电影庆功宴完毕,剧组人员趁着酒气和夜色阑珊,一起跑上山,放声大唱《矿工小调》。《罗生门》开拍,在拍摄盗贼强暴女人场面之前,扮贼的三船敏郎腼腆地对京真知子说,“那,我就失礼了”,好可爱,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