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中国传统士大夫,承儒学教养,以淑世为志节。儒家出于司徒之官,自古天职即以化民郅治为理想。出为官师,以亲民治事,正是儒家历来传统。若得施展所学,亦极合于生平愿望。既已为民兴利除害,又可为国报效辛劳。
中国传统士大夫之知识基础与人品道德之修养,均以儒学经典为培训根本。自幼勤学苦读,备为立身处世之参考依据。惟即志在匡世安民,献身国家,则一切吏治政术之典章,人民疾苦之因由,国家处境之实况,均须详加考究,洞悉原委。凡此阅历,实又须在儒学经典之外,获取充分知识与深刻了解。于是上自朝政盛典,下至小民生计,无不留心考察,审计得失。
就明清两代士大夫沿习传统而言,士人既志在入仕,而专制朝廷乃设计重重考试,导引之以循一定之进程阶梯,诱致尽纳于科考一途。层层形成之段落,各有一定之体制名义,并形成不同之社会地位。既入仕途之后,官场传统体制习气,又有种种地位、格局、名义、礼节。士人既欲拯救黎民,效命国家,惟有循行科举道路,方可达成目的。大致而言,明清两代士大夫多视科举为其建功立业之重要途径,并形成普遍风气。
当时士大夫共通之点,粗略可见者约有数端。其一,无论何时必自视为儒徒,并以儒门传人自信自持,以为荣崇。其二,关心国政民生,热中仕途,贡献智慧,施展才能。其三,进而入仕,退而任教。若无力治民,仍愿出而教民。其四,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以从政施治之余力余财,助成教育与文献之推广。其五,穷则独善其身。天下无所用之,退而著书立说。其六,一旦国家乡邦遭逢世变,无论在何境况,自愿挺身担当,出而拯焚救溺。凡此皆出于历代儒徒辗转熏陶教养,互相影响而得。其间虽不免有伪儒瞀儒之流,滥竽充斥。然一般形成儒徒要求之一定舆论,在十九世纪以前,实无人敢于冒犯。
往日治湘军史,见其领袖分子,俱为儒生文士,并非武将,何以竟敢承此大任。然在儒生而言,当情势紧急,首须出面承当,再计其他。回观历代史实,不乏往例可采。实为儒生共通志节,并非湘军独有特色。
中国近代巨变契机,始于鸦片战争,中国世局,迅速逆转。士大夫当此潮流冲击,所采态度,所展智术,无不来自传统知能,固有修养。正可见未经西化之前中国士人面对新世局之适应与对付。足以提供后世参考比较。
明季清初以来,儒生感于亡国之惨痛,极意反省前朝之弊政,检讨败亡之因由,种种思考流趋于经国济世之思想。然既讨论国家政治,不免触犯清室统治忌讳,又在清初诸帝高压政策之下,未能获得继续发展。直至嘉庆初年,各地教乱纷起,国力衰竭、国政窳败之象,已完全显露。于是纾解民困、安定民生之思考再起。国政要典之治河、运漕、盐鹾、边政、吏治、田赋、保甲、赈灾、殖荒等问题,均被一一提出,各出奇谋,为拯民济世献议良策。遂于清中叶嘉道两朝,形成一代之经世思想。其时关心民瘼熟论国事者,仍俱为朝野之知书儒士而已。
经世思想,涉及广泛,举凡国家庶政,以至小民生计,全在思考检讨之列。儒生事功,淑世勋猷,俱当以亲民亲政见其实绩。既不空言义理,亦不钻求考据,而实事求是,施治安民,正为经世家置身立命宗旨。至今日所谓之政治思想与社会思想,或应具有同等意义,而其间纯然大别之点,则前者为儒生性命志节之所钟,后者不过学派主张个人政见之表达。当亦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姚莹生当乾隆之末,殁于咸丰之初。适于嘉道两朝,为其入仕亲民阅历庶政时期。其吏治经验,颇有论述,值得参考。尤其遭逢鸦片战争之变局,与外国有所接触,则其应变之方术、对外之观点,俱出于其固有知识,传统经验。正可概见儒生对外之态度与应变之能力。姚莹为经世思想家之一,自宜就其思想言论,分析研讨,以备与同时代人物会观比较,俾能深入认识经世思想之内容与意义。
二、为学宗旨与立身志识
姚莹字石甫,号明叔,晚号展和。又以斋名十幸,自号幸翁。安徽省桐城县麻溪人氏。生于乾隆五十年乙巳十月初七日(1785年11月8日)。嘉庆十年(1805)以府学试第一名入庠。嘉庆十二年(1807)赴金陵乡试,取中第十八名。嘉庆十三年(1808)二十四岁,在京春闱中式,殿试获三甲进士,分班铨选,以为仕途准备。姚濬昌:(姚莹)《年谱》,页1—6。本书收入《中复堂全集》附录,不分卷,为莹子濬昌据姚氏《痛定录》稿所撰。
姚莹身材短小,而目光炯锐,謦欬洪亮。守家传诗古文之学,尤留心诸经大义,不为琐屑之考据。曾祖讳范,号“姜坞先生”,江南名儒,入乡贤祠,清史有传。姚莹最为服膺,奉为家学所宗。惟亲承从祖姚鼐授教,亦为其诗古文传人。
徐子苓:《诰授通议大夫广西按察使姚公墓志铭》,收入《中复堂全集》附录(按:徐氏合肥人,姚莹门人)。“先生状短悍,视炯炯,发声如钟。少学于其从祖姬传先生。与其乡方先生植之(东树),刘太学孟涂(开)友善。博闻多通议论,岳岳不少挫。”
桐城诗古文,为天下文章大宗。姚莹为其嫡传,世人崇重有加,惟姚莹个人实欲上绍曾祖姚范之儒学,所志在道而非诗文。观其嘉庆十九年(1814)与张阮林书可知:
仆承家业治经史为诗古文之学三世矣。从祖惜抱(鼐)先生以诗古文鸣海内,学者多宗之。独先曾祖范之学久晦不章。一二巨公,颇以不见遗书为憾。良由生平绪论,散见各书,未及撰录故也。昔顾宁人(炎武)没,遗书得门人潘耒刊之,乃行于世。江慎修(永)殁,遗书得乡人戴震表之,以闻于朝。矧为人子孙,而令先业荒坠,不肖滋甚矣。莹虽谫陋,敢不收罗缀辑,以质世之君子。而濒岁客游,不能以书自随,是以纂述久而未成。今具稿约五十余卷,百万言矣。族兄伯以书来云:史馆修儒林、文苑二传,阐发幽隐,命仆以家集上诸公备采择。念书未成,惧不足以表章。然当国史咨求,而无以上闻,是没祖德也。不得已上《援鹑堂诗集》刻本及笔记稿本三卷,假伯以致诸公。而汪瑟庵侍郎先见之,谓必当入传。惜不在史局,未知秉笔诸公以为何如耳。得足下书,始知惜抱先生有请附海峰入文苑传之语。此或别有微意。而足下以为先曾祖校论诸书,今时诸君子多未能窥见涯涘者。若仅以诗文入传,是以精深之学,转为辞章掩矣姚莹:《东溟文集》,卷三,页2—3…
同一函中,姚莹所表道功之论,以与文家区别,辨析十分明显,亦足可见姚氏为学之宗旨:莹闻君子立学传于后世者,道也,而不在文。功也,而不在德。道功天下之公也;文德一人之私也。道足以继先哲,功足以被来兹。若此者已不必传,天下傅之文者,载道以行。舍道以为文,非文也,技耳。技不足传君子。若夫德修于身,所以成己,非以为名。故曰:遁世不见知而无闷。同上,页3。
姚氏另与吴子方书,并申说研习诗古文之用心所在:仆少即好为诗古文之学,非欲为身后名而已。以为文者,所以载道,于以见天地之心,达万物之情;推明义理,羽翼六经,非虚也。世俗辞章之学,既厌弃而不肯为,即为之亦不能工。意欲沉潜于六经之旨,反覆于百家之说,悉心研索,务使古人精神奥妙,无一豪不洞然于心。然后经营融贯,自成一家,纵笔为之,而非苟作矣。《东溟外集》,卷二,页8。
由以上所举姚氏论学宗旨,当可了悟其志在道学功令,而视诗文为载道之具。虽出身于诗古文名门,并为姚鼐亲授之及门传人,而在姚莹个人,则自有其坚定之信持与明确之分判。
清代文人奔竞于科举一途,以为致身通显唯一捷径。在姚莹而言,自入府学以至考取进士,连年告捷,不出四年,时仅二十四岁。正可谓一帆风顺,少年得志。然姚氏对于科举进身,批评甚烈,盖谓其非学问道术之本,而斥之为“猥俗浅陋”。如其致吴岳卿书云:夫读书不通大义,与不读同;为学不法古人,与不学同。二者不可不择也。古之学者不徒读书,日用事物,出入周旋之地,皆所切究。其读书者,将以正其身心,济其伦品而已。身心之正,明其体;伦品之济,达其用。总之要端有四,曰:义理也,经济也,文章也,乡闻也。四者明贯,谓之通儒。其次则择一而执之,可以自立矣。后世学术纷裂,纯杂多门。然一艺之成,咸足通显当时,称名后世。未有猥俗浅陋如近日科举之学者也。同上,卷二,页1。
姚莹观察取士方术,深知操选举者之诱导与标榜。风气形成,流趋于时文规格之模拟,正见出科举之弊。所谓操选举者,虽非隐指专制朝廷,亦必在于掌文衡之大吏,兹举同一信中所言:国家立法之始,原以正人心厚风俗,使学者服孔氏之遗经,鉴往代之正史。旁逮天文律历,诸子百家之言。皆习而通之,以底于用。故三场试以制义并及诗策。所以求通才收实效也。意岂欲天下之人,尽弃经史子集百代之书。第取所谓鄙儒论说,与夫先辈及近时应试举之文,穷年殚精,吚唔摩拟而已哉。自世之操选举者不能以此意求士,苟以新奇浮华为尚。士人读书,惟知进取为事,不通大义,不法古人。风气一坏,如江河之决,不可复挽。有志于学者,纵不能塞其流,亦不当更逐其波也。《东溟外集》,卷二,页1—2。
科举制艺之浮华造作,不足为实学,姚氏论之,可谓洞澈入微。虽其出身于科甲正途,而并不重视,只不过用为入仕治民,经国济世之门径而已。同上,卷二,页2,同一函件:“夫士人进身之正,舍科举无由,岂谓不讲然后为学哉?鄙意以为讲之有道,不必如世之所云也。今使足下口不绝吟于诗书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诸子百家之编。轨必遵乎仁义,说必准乎儒先。因端以竟其委,沿流以讨其源。若游乎江海之广,不知其至也。以日而以年。当其未得也,茫乎东西之无极;及其有获也,恍乎左右之逢源。当其难也,发一虑而多窒;及其易也,纵千言而沛然。以求义理则甚精,以求经济则甚实,以求文章则甚茂,以求乡闻则甚广。科举之学,出其绪余而已足,又何全力之攻焉?况乎科举之功,浅而易通。以足下素所制作,即已甚工,所以未得志者,非术之未至,或时有未逢耳。又何疑乎?”
姚莹抱儒生淑世热肠,又当清政窳败显露之时会,乃欲献身国事,经略天下,游宦四方,以酬初志。然辗转仕途,浮湛宦场,历尽轲,徒增忧患。在道光九年(1829),姚氏致书管同(字异之),以言其儒生之基本志节,坚守不渝:仆今年四十五矣。读书二十年,游历仕途,崎岖忧患者又二十年。不应愦愦然,亦窃有微衷。请为足下言之。夫志士立身有为,成名有为,天下惟孔孟之徒道能一贯。其他盖不能以同趋矣。为名计者,谨言行饰廉隅,此乡曲自好之所求也。自东汉以虚声征辟,天下争相慕效,几如今之攻举业者。孟子所谓,修其天爵,以要人爵也。当时笃行之士固已羞之。明季东林称多君子,天下清议归焉。朝廷命相,至或取诸儒生之口。固宜宇内澄清矣,然汉明之季,诸君子不能戡定祸乱,反以亡其身者,无亦有为天下之心,而疏于为天下之术乎。天下大矣,不可以一言几也。有开创之天下,有承平之天下,有艰难之天下。开创人才无论矣。承平者务在休息教养,士大夫言论从容,坐镇风俗,斯谨饰文雅之儒,所以垂休声也。及乎承平日久,生齿繁而地利不足养,文物盛而干盾不足威,地土广而民心不能靖,奸伪滋而法令不能胜,财用竭而府库不能供。势重于下,权轻于上。官畏其民,人失其业,当此之时,天下病矣。元气大亏,杂证并出。度非一方一药所能愈也。今夫求马者于冀北,蓄蚕者于江南;稼问农,蔬问圃。天下艰难,宜问天下之士。而与乡曲自好者谋之,其有济乎。奇才大略不世出,必不在修饰边幅中也。汉明之季,诸君子所为,视今何如。吾犹不能无憾,又况其下焉者哉。姚莹:《东溟文后集》,卷六,页1—2。
同一函中,姚氏更申明,世之入仕为宦者所当具之良知品德。盖见承平日久,大吏雍容揖让,以谦恭掩饬忮刻,以悠容掩饬无识。终至误国害民,实为其深所痛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