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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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屈指算来,我这一本书,业已出版整整二十个年头了。

二十年来,它一直被读者认为是我的代表作之一。

我自己亦愿这么承认。

一九八七年它初版时,曾引起方方面面的关注。也曾被方方面面调审过。在当年,它无疑是一本已经写到了审查“边缘”的书,因而也可以说是一本侥幸出版的书。

不久前,它已在台湾出版,并有幸印上了台湾最权威的出版业刊物《成品》之封面,而且是《成品》向台湾读者重点推荐的大陆文学作品,好评多多。这也令我欣慰。

按说,一部对“文革”进行尖锐批判的文学作品,若出版于“文革”期间,才更有它的价值和意义。

但,那又怎么可能?

如果在“文革”期间我就居然敢于白纸黑字写下这一本书中的任何一章;如果还不幸被发现被揭发的话,那么今天我也就断不能坐在家里为它的再版写序了。

在“文革”期间,即使我不顾自己死活,为家人着想,也是没有丝毫勇气闯下那一种铁定的杀头之祸的。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自己重读它,也还是会被书中所写的林林总总的“文革”现象所震惊。尽管书是我写的;那些现象是我亲历的;而且还算不上是“文革”中最为骇人听闻的现象。

身为作家,我为我在三十七岁时写出过这样一部书尤其感到欣慰。

毕竟,作为“文革”的亲历者,我留下了我的一份文字见证。

我欣慰于我不仅仅是一个善于以“故事”娱乐大众甚或取悦于大众的作家;我毕竟还多少奉献了我的一些思想。

我欣慰于我不仅批判了“文革”;我对自己的心理剖析、言行批判,也是同样坦荡和尖锐的。

我欣慰于我不仅剖析和批判了“文革”时期的自己,还以同样的勇气剖析和批判了“文革”中的所谓“革命群众”的愚恶和邪狂……

但我还是要强调,我的这一部作品尽管具有“纪实”的色彩,但左不过就是在风格上呈现了那么一种色彩而已;归根到底,它是小说,而非“纪实”。

比如书中的“班主任老师”,并非现实生活中的我的班主任老师。“她”实际上表现出的是众多老师在“文革”中身不由己的行状。

实际上我的班主任老师孙桂珍她对我是极其关爱的。当年她作我们班主任时,仅大我们六岁。在我下乡前的许多个夜晚,特别是一九六八年冬季的许多个夜晚,我常到她的家里去,向她倾诉我内心的苦闷。那苦闷既是个人命运的,家愁的,也是关乎社会正义的,人道主义的,国家前途的……

有时我们师生二人竟至于长谈至夜里十一点多。她的丈夫赵老师对我也很关爱,每次我离开时他们都把我送到楼外,送到马路上,目送我走出很远。

从老师家到我家,要走半个多小时。踏厚雪,顶寒风,一路走,一路思想……

如今回忆起来,觉得倒有了诗意似的。

想想吧——一名已毕业两年,既不能升学也找不到工作的十八岁的中学男生,与他的二十四岁的女班主任老师,在非常年代交谈非常话题,而且每至深夜,个中忧己忧国忧民的情愫,真是一言难尽!……

在当年,我的思想自然是反“文革”的;我的许多言论自然是极其“反动”的。倘我和我老师的交谈被暗中录了音,那么我肯定被打成小“反革命”无疑,我的老师也肯定将从学校里被“扫地出门”……

但我在当年实无勇气发出公开的反对呐喊。父亲远在四川工作;哥哥患精神病;弟弟妹妹尚小;母亲体弱多病……

少年的我便崇敬沙俄时期的“十二月党人”,崇敬那些敢于指出“俄罗斯病了”因而被发配往西伯利亚的俄国知识分子……

然而在“文革”中,十八岁的我却绝不敢便学我所崇敬的那些人……

是以苦闷更成苦闷。

我是当年的一个“愤青”,但与今天的“愤青”大有区别。今天的“愤青”们,也许还愤怒于别人怎么就成了名人;当年的我,却是特别同情那些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名人们的。哈尔滨市的他们中的某些人,在“文革”后期成了与我相差二三十岁年龄的忘年交……

在我的班主任老师家里,在我下乡前几天的一个夜晚,老师嘱我下乡以后,不要记日记;不要与人谈“政治思想”;不要在各种会议场合主动地作率直的发言……

老师最后说:“你这个学生啊,看书太多了点儿。只看看也就罢了,还太爱想。我不担忧你任何方面,只担忧你犯政治错误……”

她的目光中既有爱护,也有理解……

同学们凑钱为我买了些生活用品,但是却没有也送我一支笔。

后来我知道,是老师不许……

此书初版面世后,老师也是看过的。因为我写了自己真实的母校,却写的非是一位真实的班主任老师——想来,我的老师她一定因而颇受过无端猜疑……

然而我的班主任老师以及她的丈夫赵老师每次到北京来,照例挤出时间与我一晤。

他们从未对我说过一句责备的话。

但与我关系亲密的几名中学同学是责备过我的——“你这家伙,怎么能那么写?”

是啊,怎么能那么写?

当年轻薄,不知文字落在纸上,一旦印成为书,再改就难了……

索性保持原貌吧。

但这点是心有忏悔的,幸而老师依然关爱我这个学生,不忍言责。

补记以上,才像个学生的样子。

至于“吴叔”,有老邻居卢叔的某些性格影子。但也只不过就是影子,非现实生活中当年的卢叔本人。当年的卢叔对我及我全家也极友善,而且是全院最喜欢和我讨论“天下兴亡”的一个长辈。书中所写的关于“吴叔”的那一种悲惨下场,是真实发生在哈尔滨市某工厂的事件。我将那事件嫁接在“吴叔”身上了……

大小二小是卢叔的两个儿子。

二小已不幸身亡——干临时工出锅炉灰不慎从跳板上摔下,磕裂了头颅。可怜我这一个邻家的弟弟,死时才四十来岁,并且在财产方面一无所有,连稳定的住处也没有……

我曾以《关于二小》一篇文章祭奠过他。

大小至今一逢难事,仍打电话或亲自到北京来向我求助。

我是一名建筑工人的儿子。在当年,我的出身属于“红五类”。

当年我已颇善文字,倘有什么野心,靠一支笔,是很可以为自己向“革命”捞到些实际的人生好处的。

然而我没有用笔那样过。

故我对自己的当年比较满意。有时,甚至比对现在的自己还满意。

这我要感激书。感激文学。感激作家。在我所感激的作家中,雨果、司汤达、哈代、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是我最爱。

他们是我的人性的教诲者。

正是由于有幸接受了他们的早期教诲,我虽曾是红卫兵,但从不曾凶恶过。

倘没有他们那样一些伟大的人性教诲者,当年的我也许会是另一个“张铁生”。

这就是我何以会一谈到文学,动辄十八、十九世纪西方文学的原因。

我是喝那种“奶”才成为作家的。

我对政治其实毫无兴趣;我只不过被我所接触的文学影响成了一个人道主义者而已。

我的文学理念,几乎不曾从人道主义立场移动过。

这固然肤浅,却也无害。

我只不过是一个肤浅又无害的作家而已。

我已没了再深刻点儿的可能。

最后我要说,二十年间,此书每隔五六年必有幸再版一次。这对我是勉励。

我非干部子弟,非名人之后,亦无书香血统。我是老百姓的一个儿子。呈现中国一个老百姓的儿子在“文革”时期的行为和心理的状态,是我写此书的初衷,也是它的一点点价值。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暗惊换。

现在的我,看我当年写的书,几乎一向是既欣慰又沮丧的——因为,总不满意……

梁晓声

二〇〇六年八月十五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