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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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苗来了。我妻子也来了。

老苗语焉不详地问我:“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好极了!”

不待他再问什么,我双手握住他一只手,装出一副羞愧无比的样子说:“老苗哇,苗主席呀,咱们相处了那么久,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有时常喜欢无中生有,危言耸听,恶作剧!什么外星人啦,什么‘真话拒绝症’啦,什么来自另一个星球惩罚啦,那都是我闲极无聊瞎编的呀!经过在医院里这一个多星期的反省,在医生和护士们的帮助下,我已经认识到开这样的玩笑是很庸俗的了……”

老苗就和我妻子对视了一眼。

我妻子以类乎派出所女片儿警审不良少年的语气问:“那,两套警服你哪儿搞来的?”

我说:“是我从某个摄制组借来的,其目的是为了将假的说成真的一样……”

妻又问:“女人贴身的东西呢?”

我说:“是我早晨散步时,从摊儿上买的。”

妻说:“那可不像是从摊儿上买的。像‘精品屋’才能买到的东西!你怎么还在撒谎啊?你怎么为了骗人,就舍得买那么高级的东西呢?你是不是‘截留’家庭收入,有了‘小金库’了呀?……”

我诅天咒地发誓:“‘小金库’是绝对没有的!买了也不算白买嘛,老婆你穿嘛!”

妻转脸对老苗说:“老苗你听你听,他这叫人话吗?你别信他,我看他就是有点儿疯!要让他出院,就直接带你们‘作协’去好了!我可不和一个精神病患者共同生活!老苗你能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呀?”

我说:“老婆啊,你这就不好了,要允许自己的丈夫犯错误,更要允许自己的丈夫改正错误嘛!你如果借故就把我推给精神病院,岂非有陷害亲夫之嫌嘛!”

老苗从我双手中挣出他的手,烦恼不堪地说:“得啦得啦,你们两口子都安静点儿吧!”

妻恨恨地瞪着我,目光中不无幸灾乐祸的成分。看得出我被当成了精神病,她内心里是相当快慰的。她早就希望我能自出点儿丑,自挫点儿大丈夫气了。

老苗也瞪着我,冷冷地问:“你说你的玩笑开得过分不?”

我连说:“过分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气不可气?”

我连说:“可气可气,实在是太可气了!”

“最可气的是你居然还要去滋扰市里的领导们!害得我受到严厉批评!批评我对作家缺少起码的关心!已经疯了还看不出来!你说,你究竟是疯,还是胡闹?”

我连说:“我没疯!一切都起因于我喜欢胡闹的儿童心理。我一定痛改前非,一定吸取这一次胡闹的深刻教训!”

老苗一拍桌子:“你要向市里领导写份书面检查!也要在检查中替我讨回点儿公道!”

我低眉顺眼地说:“我写我写我一定写检查!老苗你放心,我一定在检查中替你讨回点儿公道!你受到严厉的批评那完全是由于我的庸俗无聊造成的嘛!完全是无辜的嘛!”

我装出羞惭极了内疚极了甚至非常之难过的样子。

而妻子这时笑盈盈地对我说:“亲爱的夫哇,恭喜你呀!你得精神病的消息今天已经见报了!这下子好几天里你又可以成为本市的‘热点人物’了。我来时,在公共汽车上都听到了人们在议论这件事儿……”

我问:“消息发得这么快?你捅到报上去的吧?”

妻笑得更开心了:“除了你老婆还有谁对你这么好哇?你不是总怕被公众遗忘了吗?”

“他们怎么议论的?”

“他们说你肯定是跟外国的某些作家学的,装疯卖傻,制造新闻,借以出名!说你爱疯不疯,才没人稀罕关注你哪!”

我当时的感觉是仿佛被人往嘴里塞了一条大毛虫。我极力想吐出它,可它极力朝我嗓子眼儿里爬。它浑身那蜇人的有毒的毛,仿佛一团细棕麻,已经封住了我喉咙……

噢,我神圣不可侵犯的名声呀!

噢,我在读者公众们心目中的严肃作家的形象呀!

我脱口骂了一句:“真他妈的!”

妻笑眯了双眼问:“亲爱的,你是骂你老婆呀,还是骂读者公众们呀?”

我苦着脸说:“都不是。”

老苗不高兴了,气呼呼地问:“那你是骂我喽?”

我赶紧声明:“老苗,我哪儿能骂你呢?你百忙之中来探视我,我若骂你,不是太不识好歹了吗?”

老苗说:“反正你是在骂一个人。”

其实我是在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我恨死他们了。他们搞他们的科学,我搞我的文学,两个星球上活着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前生无冤今世无仇,干吗非跟我过不去啊!

我说:“那当然!”却不敢照直说是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

老苗竟认真起来。他说:“你也不是骂你老婆,也不是骂读者,还不是骂我——那么一定是骂市里的领导了?”

我急说:“老苗老苗,你可千万别这么认为!我是骂我自己,骂我自己还不行吗?”

老苗公事公办地说:“我只是陪你妻子来探视探视你。谁叫我是‘作协’主席呢?我不向市领导请示,不征得市领导的同意,是不可以擅自做主带你出院的……”

妻和老苗走后,我前前后后一想,疑心顿起,猜测他们大概都不是人。我的意思是——我怀疑妻是那个外星来的女客变的,而老苗是那个外星来的男客变的,暗自庆幸,多亏没当面儿承认是骂他们,恨他们……

第二天,我用床单将那只号码箱包上,企图拎着往外溜。刚出病房,便碰上了小悦。她站住,双臂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瞧得我心里一阵发毛,一声未吭退回了病房。

小悦跟入,双臂仍抱在胸前,仍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儿。

我说:“小悦你想干什么?”

她说:“这是我应该问你的话,你怎么反问我?想偷偷离开精神病院是不是?穿着病员服、拖鞋,用病房的床单儿包着只皮箱,皮箱里装着十五万,你能出得了精神病院的大门吗?”

我说:“我翻墙。”

她说:“瞧把你能的!两米多高的墙,你翻得过去吗?莫如把皮箱给我,由我来替你保存着那十五万,再安下心来住几日,等我嫂子和你们‘作协’领导来接你出院……”

我紧紧搂抱皮箱,急说:“不用你保存不用你保存!”

她说:“你已经分给我一半儿了,我还能对你的一半儿动坏心思吗?信不过我拉倒!”

说完赌气走了。

我便又怀疑小悦也不是人,也是那女外星人变的。要不,她怎么也像那女外星人一样,习惯于将双臂抱在胸前呢?

我不敢再往外溜了。怕受到王教授的惩罚,被送到重病号病房去……

一个星期后妻和老苗又来了。是小邵陪着来的。小邵说:“我们是代表市委曲副书记来探望你的。”

我说:“多谢领导对我的厚爱。”

小邵说:“你胖了。”

老苗附和地说:“他是胖了。”

妻也说:“他胖了。”

小邵还说:“你白了。”

老苗说:“白多了。”

妻说:“可不是嘛,这一胖一白,显着年轻了。看来还是这儿的伙食好,生活有规律,适宜他。那就干脆让他住几个月吧!”

我说:“老婆啊,你又不是领导,有你什么事啊?你一边儿待着去行不行?”

我将一份检查双手呈给老苗。十几页纸,四千多字。是我平生第一次写的检查。在检查中我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也是第一次在老苗面前显出对领导极恭极敬的样子。而且他妈的有我妻子在场!

她替我脸红了,将脸尴尬地扭向一旁。

老苗用手指抹唾沫捻纸页。抹一下捻一页,翻看了一会儿,老奸巨猾地不表态,递给了小邵。小邵翻看了一会儿,朝老苗使了个眼色,他们同时起身,前后脚出去了。

妻说:“儿子怪想你的。”

我说:“那你还挑唆他们干脆让我住几个月精神病院?”

妻说:“可我觉得家里少了个人,心里怪清静的。”

老苗和小邵进来了。

小邵微笑着说:“怎么写起检查来了?犯不着的嘛!大可不必嘛!一位作家,想象力一亢奋,无边无际,走火入魔是常有的事儿嘛!也是最应该原谅的事儿嘛!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就是由一场梦产生的嘛!巴尔扎克写《欧也妮·葛朗台》,也曾一度分不清现实和想象,对到他家的客人高叫‘你,你,是你逼死了这可怜的少女’呀!作家是想象的动物嘛!不过你既然已经写了,我就替你捎给曲书记。你知道的,曲书记很爱才,喜欢文学,尊敬作家,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他以为你病了,就狠狠批评了老苗一通。现在证明你没病,他肯定会喜出望外的!……”

我近乎厚颜无耻地硬挤出两滴眼泪,佯抽佯泣地说:“我是没病没病,一切都是一场恶作剧!我无聊,我庸俗!是精神空虚的表现!”

小邵看了老苗一眼,征求地说:“那么,就让他今天出院吧?”

老苗说:“你是代表曲书记来的,你说了算。怎么着我都没意见!”

小邵又望向我妻子,很民主地问:“嫂子你是什么态度呢?”

妻说:“一切全由两位领导做主吧!我当家属的,完全听领导安排。”

于是我一跃而起,脱了病员服……

妻瞠目发问:“哎,你背心呢?”

我光着上身说:“背心吗?收去洗了。算了,一件背心,不要了!”

妻说:“我也没想到你今天就能出院,没带你的衣服。你穿什么来的,就穿什么回去吧。到家洗了澡再换。”

我说:“行!行!”

于是妻替我收拾东西。

她指着那只号码箱问:“这是谁的?”

我说:“当然是咱们的了!”

妻说:“这根本不是咱们的。送你住院那天,没带来箱子。”转脸问老苗,“老苗,那天你陪我送他来的,我是没带箱子吧?”

老苗想了想,肯定地说没带。

妻问我:“这好端端的皮箱,怎么割破了呢?谁干的?你干的?里边装的什么?”

她说着就要打开皮箱。

我急用双手按住,不许她打开。说里边没装别的什么,只不过是几本儿闲书。

妻哪里肯信,非要打开看不可。分明的,她的疑心和好奇心,反而被我刺激起来了。

老苗和小邵一左一右,将我的两手往后拧,都说不管是不是你们的皮箱,反正在你病房里,你妻子打开瞧瞧里边究竟装的什么也无妨么!

我不是白痴。我看出来了——他俩的疑心和好奇心,是比我老婆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皮箱掉在地上,箱盖儿摔开门。我曾用刀撬了半天没撬开,想不到竟摔开了。什么鬼皮箱啊!

钱——一捆捆的钱,从皮箱里散落了出来。

我一时低头望着愣住。

我妻子、老苗和小邵也一时低头望着愣住。

我妻子莫名其妙地说:“这是些什么呀?”

我机械地回答了一个字:“钱”。

老苗和小邵几乎同时说:“钱?”他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妻子说:“就算是钱吧!可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呢?”

我气急败坏地说:“明明是钱嘛!什么叫就算是啊?难道你们看不出这都是百元一捆儿崭新崭新的钱呀?我卖了一个肾,要不能有这么多钱吗?”

“卖了一个肾?你站好,举起双臂!……”

于是老苗解开我的皮带,于是我的裤子落在地上,于是他撩起我衣襟,查看我身上有无刀口。结果可想而知。

老苗说:“哈,哈,你又撒谎!你卖了一个肾,怎么身上没刀口?”

我只得进一步撒谎,说是预售了一个肾,这笔钱是医院预付的定金……

老苗看了小邵一眼,二人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妻子从地上抓起一捆钱,冲老苗拍几下,冲小邵拍几下,又羞又恼,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看,你们看清楚!明明是一捆捆白纸,他偏说全都是钱!他还偏说是预售了自己一个肾的定金!我认为他就是精神失常了,可你们当领导的,为什么同意他今天出院啊?你们不能对他对我这么不负责任啊!”

我揉揉眼睛,盯住妻子手里那捆儿钱不错眼珠地死看——那明明的,千真万确地是一捆儿崭新的百元大钞!怎么在我妻眼里,在老苗和小邵眼里,是一捆儿白纸呢?

我提起裤子,默默扎好皮带。蹲下,从地上捡起一捆儿钱,也像我妻子一样拍着问她:“你眼睛有毛病啊?这不是一捆儿钱呀?”

妻瞪着我反问:“你眼睛有毛病啊?哪是一捆儿钱呀?”

老苗和小邵也瞪着我。尽管他俩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我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们心里也在说和我妻子同样的话。

小邵挠挠头,对老苗说:“看来,问题有点儿不好办了呢!要不,我先向曲副书记请示一下,再决定带不带他出院?”

老苗说:“小邵你别。咱们不能什么意外的情况都往领导那儿推嘛!也许这家伙又在拿我们开心,还是让我先来郑重地问问他。”

于是他掏出烟,叼上了一支。还抛给我一支,还擎着打火机管我点烟……

我将钱一捆儿一捆儿全收入皮箱。包括我妻子手中那一捆儿也被我夺下收入皮箱。之后坐在地上,搂抱着皮箱,望着老苗吞云吐雾。我暗暗打定主意,头可断,血可流,皮箱里的十五万是绝不可失的!

老苗冷冷地问:“邵秘书刚才的话,你听清楚了?”

我点点头。

他又问:“皮箱里一捆儿一捆儿的,究竟是钱,还是白纸?”

我一时犹豫,不敢坚持说是钱,但也不肯说是一捆捆白纸。如果连我自己都承认那不过是一捆捆白纸,那它们不就更不是钱了吗?我不就更没法儿花它们了吗?

小邵见我犹豫,接着老苗的话旁敲侧击地说:“梁老师,当着嫂子,我想,我得比较郑重地对您说明一下。我和老苗来的目的,本是要接您出院的。但您若非坚持说那皮箱里都是钱,不是白纸,那可就太使我俩为难啦!”

老苗又说:“是啊是啊,那你就还得在这精神病院里住下去。”

我低声问:“住到何时?”

老苗说:“起码得住到你不再将一捆捆白纸当成一捆捆钱那一天吧?”

我妻子说:“对。我同意。他起码得住到那一天,否则算个精神起码正常的人吗?”

我一一扫视他们。暗自权衡利弊,决定以改口为上策。

我笑了。先是无声微笑,接着连自己也没法儿控制地哈哈大笑,笑得抱着皮箱在地上打滚儿。笑得透不过气儿来。笑得他们面面相觑,瞧着我目瞪口呆,都有点儿忐忑不安。

我妻子尤其不安。她甚至问老苗要不要去找医生或护士。

我一听立刻止笑,说:“亲爱的找什么医生找什么护士呀?你们都当的什么真呀?我不过又逗你们玩儿呢!我打开皮箱,指着一捆捆百元大钞,煞有介事地说这哪儿是钱呢?老苗,当钱白送给你,你要吗?你肯定不要吧?小邵,当钱白送给你,你要吗?你肯定也不要嘛!这些纸边儿,是一位在印刷厂工作的朋友来探视我时带给我的。我要是为了作记录卡片儿。也只能做记录卡片儿用嘛是不是?你们怎么毫无幽默感呢?”

于是老苗也笑了。

于是小邵也笑了。

老苗说:“那么我来一捆儿。我也当记录卡片儿用!”

他不客气地拿了一捆儿就塞入他皮包里。

小邵说:“我也来一捆儿。当记录卡片用是挺好的!”也不客气地拿了一捆儿塞入皮包里。

列位!两捆儿崭新的百元大钞哇!每捆儿一万,两捆儿就是两万啊!就这么被别人当成两捆儿白纸拿去了!十五万变成十三万了!我比小悦还他妈的少两万了!我心疼得肝儿颤。心疼得想号啕大哭!心疼得想和老苗和小邵拼命!

可我能不许他们把我的钱塞入他们各自的皮包吗?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两捆儿白纸,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又能怎样奈何他们呢?

我还得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拿吧拿吧,一人再拿一捆儿也行!”

老苗说:“既然你这么大方,那我就再拿一捆儿!”

他他他,他妈的老苗这个王八蛋,居然又抓了一捆儿塞入他皮包!

小邵说:“这纸的确挺好。一捆儿对我这个做秘书的人来说似乎太少了点儿。老苗,其实我每天记录所用的纸比你多……”

贪婪的小邵也又抓去了一捆儿!

列位列位!眼睁睁地,眼睁睁地我又少了两万元呀!说这么几句话儿的工夫我已经损失了四万元了!四万啊列位!这不等于是明抢吗!十五万转瞬间成十一万!

我真恨不得将他俩都掐死,使我那四万元钱再物归原主!

我妻子却来气了,说:“我非把你这些纸捆儿从窗口扔出去不可……”

她真就来夺皮箱。我哪里肯让她夺了去!

我带着哭腔说:“妻呀妻呀,我亲爱的老婆呀!我一辈子也没真正喜欢过什么东西,一见了这几捆儿纸,就全心全意地喜欢上了!你若非不许我带回家去,那我不活了!你干脆让我抱着皮箱跳楼摔死吧!”

我冲动之下,抱着皮箱往窗口扑过去。

老苗小邵急忙挡住我。

老苗说:“弟妹,作家嘛,喜欢上纸那是很正常的。总比他喜欢上别的女人好是不是?看我面子上,就允许他带回家去吧!反正又不是炸弹不是毒品什么的。就当他是小孩子喜欢上了某一种玩具呗……”

小邵说:“是啊是啊嫂子。我们虽然不再认为他疯了,但他的精神毕竟的,总归的……我的意思是,还是不要太刺激他……”

那一天我以损失了四万元的代价,终于获得了自由。

当我离开那间高干病房时,感到骶骨部位倏地一阵剧疼……

列位,列位!——我们人类长尾巴的过程,好比壁虎和蜥蜴类大小爬虫一出世竟没尾巴一样,是非常不祥的预兆!

我们都知道的,壁虎和蜥蜴类大小爬虫的尾巴,对它们是何等重要!如果没尾巴,它们在遇到天敌之时,又怎么能靠施展“断尾求生”的高超伎俩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呢?尾巴简直就是它们的救命法宝啊!一出世竟没尾巴的小壁虎和小蜥蜴,肯定将惶惶不可终日,缩在墙缝里轻易不敢出来吧?肯定沮丧得经常哭泣吧——倘它们也人似的会哭的话。

可尾巴对我们人又有什么用处什么意义呢?难道不是完全没用完全没意义的东西吗?我们的一万五千年前的祖先就不曾长过尾巴的呀!科学家不是早就在怀疑,其实人类并非是由长尾巴的猴子变种过来的吗?所谓“返祖现象”这一解释,不是太牵强附会、太不能自圆其说了吗?

一个开始发现自己长尾巴的人的不安和恐惧,是比壁虎和蜥蜴一出世竟没长尾巴的不安和恐惧巨大百倍的。因为我们必然地要想——哦,上帝呀!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它们却是不会这么去想的……

起初我以为自己骶骨那儿不过长出了骨刺,没太在意。四十六七的人了,这儿那儿长骨刺不足为怪。无非不能久坐。久坐挫痛。但我那些日子并不写什么,何必久坐?至于读书,我一向是习惯于仰躺着读的。

后来我就在意起来了。不能不在意了,因为骶骨那儿的硬邦邦的包,顶端开始变尖了。连仰躺着读书都不可能了——那儿一着床就疼。

我首先想到的是癌。当然,四十六七岁的人,生癌也是不足为怪的。可若生在自己身上,毕竟不像生在别人身上那么想得开、那么不在乎、那么无所谓。

我没敢告诉妻子。尽管她一向对我这个只善于爬格子、再没什么其他本事可言的丈夫,持一种有也可无也可的态度。但我猜想,一旦真的没了我,没我的日子绝不会比有我的时候强到哪儿去。她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了,重找个丈夫肯定不是太容易的事儿。现而今,中国的四十多岁男人,倘若失偶,我以为别的男人们是大可不必陪着掉眼泪的。就算夫妻感情原本不错,那失偶的男人的悲伤,很快也会过去的。悲伤一过,他们的眼睛便会比以往更加没了管束,专往二十多岁的满大街都是的夏季裸胳膊裸腿冬季服装一个比一个新潮的姑娘们身上瞟。这一事实对四十多岁的寡妇或离婚女性明摆着是相当不利的。既不利又不公平。而且将越来越不利越来越不公平!我可不愿我的妻子因了我而憎恨世风日下!

于是我背着妻子去医院检查。在外科候诊处,我见到了我顶不想见到的人——老苗。

不想见到也得主动打招呼啊!

我说:“老苗,也来看病呀?”

他说:“不是我来看病,是陪你嫂子来看病。”

“她人呢?”

“已经进门诊室了。”

“哪儿的问题?”

“可能是生了骨刺吧。骶骨那儿。当然,也不排除是什么癌。”

他忧郁地叹气。

我也叹气。一方面表示对别人的同情,另一方面为自己。

我安慰他:“想开点儿。万分之几的比例,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嫂子身上呢?”

他又叹气。喃喃地嘟哝着:“是啊,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她身上呢?”

听他口吻,倒好像他的忧郁、他的叹气,完全是由于自己的老婆摊不上什么癌似的。

一位秀眉秀眼,脸庞白里透红,红里透粉的护士从走廊尽头姗姗走来。老苗一发现她,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我无话找话地说:“嫂子情绪还稳定吧?”

老苗只顾望那女护士,没听我的话。他忽然起身说:“对不起,我认识那女孩儿,得向她咨询几句!小高!小高!小高你越发漂亮了嘛!大姑娘样儿了嘛,完全长开了呀……”

他已迫不及待地迎将上去,和那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热情洋溢地周旋开了。模样欢天喜地如同无忧少年,完全没有在“作协”机关那种可敬长者的矜持劲儿了。

唉唉,六十多岁的人了,还痴心妄想揪住什么“青春的尾巴”呀!岂非瞎子点灯白费蜡吗?又不是“大款”,不过是“一小撮爬格子动物”的市级“领班”,再使尽浑身解数地作无忧少年状,小姐们也是不稀罕“傍”你的呀!咋就连这么一丁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呢?何况自己的老婆还在门诊室没出来,结论尚不可知,还没被明确判处死刑呢!我因自己毕竟比他年轻二十来岁,脸上的皱纹明显地比他少些,不免暗暗得意。也因他作无忧少年状时的力不从心而产生一种快感。

这时老苗夫人那肥壮又庞大的身躯缓缓从门诊室移动出来了。她目光恍惚,见我正望着她,脸上挤出一种心烦意乱很不情愿的苦笑。

我走到她跟前,装出关切的样子问:“嫂子,不是癌吧?”

她说:“医生一时还下不了结论,让我下周来做切片。”说着眼圈一红,就要哭。

我说:“嫂子,凡事儿别往坏处想。千万别往坏处想。魔鬼定义中有一条——越往坏处想,结果十有八九越朝坏的方面发展。”

她感激地说:“我听你的。我不往坏处想。你见着我们老苗了吗?”

我指着说:“他不在那儿吗!”

她顺我指的方向望去,顿时横眉竖目,当着些人就开口骂:“这老不正经的!全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竟在那儿嘻嘻哈哈吊膀子!”

她仿佛一头发了怒的河马似的冲过去,揪住干巴瘦小的老苗的耳朵,拧得他哇哇怪叫。那情形,如同当妈的在惩罚儿子。

我忍住笑,暗暗祈祷——上帝保佑老苗的老婆千万千万别得癌症!保佑她比老苗长寿,哪怕仅仅比他多活一天!……

他把我的两万元钱当两捆儿白纸占了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要他老婆比他多活一天,他就别指望再过一天愉快的日子了!

门诊室内高喊:“四十三号,姓梁的!”

我赶紧应声而入。

一男一女两位中年医生。男的又在叫号,女的板脸问我:“怎么了?”

我说骶骨那儿长了一个包。

“多久了?”

我说没多久。最近几天的事儿。

“趴床上。”

我照办。那窄床的塑料面儿很温热。由于老苗的老婆那肥壮庞大的身躯刚趴过的缘故无疑。

“褪下裤子!”

我又照办。

“你这人听不懂我的话啊?连裤衩也褪下来!当我是X光眼啊?”

我忍气吞声,遵命唯恐略迟。

“哎,你来一下。”

于是那男医生撇下他正应付着的一个小伙子,来到床边。

“和刚才那胖女人长得一样是吧?”

“嗯。是一样。”

什么东西戳在我那包上。我觉得不是手指,而是那男医生拿在手中的铅笔。

我咧了下嘴,说:“轻点儿轻点儿,很疼呢!”

那女医生说:“别这么娇气,忍着点儿!”

那男医生说:“就是的!我用的是橡皮这端,又不是……哎我铅笔尖儿怎么断了?”

女医生就吃吃笑。

我说:“医生,能否请教一个问题?”

男医生说:“只要不是无理取闹的问题,你但讲无妨。”

我问:“咱们的祖先,也就是类人猿都不长尾巴,怎么咱们那地方,也就是我长包那地方,又叫尾巴根儿呢?”

女医生首先替男医生恼了:“叫你不要提无理取闹的问题,你还偏提!不明白重新上学去!”

男医生则又用断了尖儿的铅笔在我那包上又狠戳了一下:“你这个包,真特别!肯定不是什么好包!先给你开两副膏药贴贴看!”

被撇在那儿干等着的小伙子抗议了,说:“怎么他的包就那么特殊啊?非得两个医生都凑过去?我也是那儿长了个包,比他的包还大!包面前该人人平等!……”

于是俩医生瞠目相视。

从医院一回到家里,我便从大衣柜底下抽出号码箱,打开看里边一捆捆的钱。钱真美丽啊!真可爱啊!真是瞧着让人没法儿不喜欢不眉开眼笑的东西啊!整整齐齐十一捆儿,在我看来,像一胎十一个婴儿,互相挤着躺在同一个婴儿车里睡着似的。妈的巧取豪夺的老苗!妈的不是玩意儿的小邵!他们强占去了我四个可爱的小宝宝呀!还说是四捆儿纸,做记录卡片儿用!怎么倒霉吃亏的事儿都让我摊上了呢?

我轻轻将钱从皮箱里一捆捆捧出来,放入一个纸袋里。我想我得先把这十一万存上。悠悠万事,唯此为大。那号码箱被我用刀撬过剖过,拎不出去。别人见了会对我起疑心的。我想这十一万肯定是我这一生中最巨大的一笔存款了。物价天天上涨,人民币年年贬值,没十来万存款,我和我妻的晚景,要不凄凉才怪了呢!

银行里那一天人多。我填了存单,耐心排半个多小时才排到窗口。

我先将存单递入。业务员,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看了看存单:“十一万?”

我点点头:“对。十一万整。”

坐在小伙子对面,正用验钞器验钞的姑娘,抬头瞟了我一眼,并和小伙子交换了一个飞快的眼色。

我懂她那眼色的含意——嚯,心里很得意。

存钱的感觉真他妈的好!

我指的当然是将一大笔钱存在自己的私人存折上那一种感觉。

近几年来,我一直想找到一种好感觉。但好感觉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筛遍了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的二十四小时,却不曾找到过。得奖的感觉已经谈不上有多么好了。去年我得了大大小小五次奖,奖金加在一起才六千元。而且有的文学奖竟是靠生产烟、味素、鞋和妇女卫生巾的厂家“慷慨”赞助的。靠后一厂家赞助的叫“舒尔阴”文学奖。我估计我即使写到八十高龄,大概也不会与某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广告色彩的文学奖有缘了。因为这样的文学奖就像某种好感觉一样,似乎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只能靠自欺欺人去体验了。

没想到我在银行的存款窗口才真正找到了好感觉!

存钱的好感觉就是好!

如果每个月都能往自己的私人存折上存几次钱,每次都能存个十万二十万的,我相信,人的脾气不好也好了,心情不好也好了,不热爱生活也热爱生活了!不拥护这个时代也拥护这个时代了!

“你给我的这都是什么啊?”我的纸袋儿又被从小窗口推了出来。

我说:“钱呗!不是钱还能是什么啊?”

“钱?那你到别处去吧!我们这儿不收你这种钱!”小伙子望着排在我身后的人高叫:“下一位!”

于是我身后的人将我往一旁推。

我火了。也将那人往一旁使劲一推,重新占据了窗口。我说:“你这位同志什么意思啊?我的钱一不是偷来的,二不是抢来的,为什么你不收我的钱?”

小伙子很有职业涵养地说:“你那是钱吗?你拿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如果大家都说你那是钱,那就证明我眼睛有毛病了。不适合干我的工作了。我自动辞职!”

“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激你说的,大家都听到了!”我脸红脖子粗地从纸袋儿里掏出一捆儿钱给人们看。

所有的人竟都说我掏出的是一捆儿白纸。而它在我手中,在我眼里又明明是钱!

我又将钱递向小伙子对面的姑娘。我说:“是不是钱,谁也先别妄下结论!我说姑娘啊,谁的眼睛都可能一时出问题,麻烦您,就算我求您在验钞器下验一验!如果验钞器证明这是钱,你们今天不给我存上是不行的!”

那姑娘皱着眉说:“验钞器是验假钞的!假钞那也得像个钱样儿啊!不像个钱样儿能叫假钞么?可你那是一捆儿什么?那是一捆儿光板纸!纸上一无所有你叫我验个什么劲儿呀!”

“一无所有?!”我指点着问,“这不是毛、刘、周、朱四伟人头像吗?这不是‘壹佰’两个字吗?还有这儿……这儿不是‘中国人民银行’几个字吗?……”

那姑娘一时被我的话噎住,张了张嘴,冲口而出三个字是——“神经病”!

于是所有的人都说我“神经病”!

于是警卫走到我跟前,虎着脸往外驱逐我。我不太敢和他叫板。因为他手中拎着电棍。

……

离开那一家储蓄所,我又去到过五六家储蓄所,但在每一处的遭遇都是一样的。

我有点儿近乎发疯了。

绝望之际,我灵机一动,从一捆儿钱中抽出一张,在路上拦住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我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说:“亲爱的小朋友,帮叔叔个忙儿。你用这一百元钱去买两支雪糕,你一支,我一支。找的钱全归你!”

小孩子高高兴兴地接了钱跑着去买。我则站在一棵街树的树荫凉下等他。

一会儿他一手拿着一支雪糕颠颠儿地跑回到我跟前。

我接过一支雪糕,问他:“是用叔叔给你的一百元钱买的吗?”

他说:“是啊!”

我怕他骗我,逼他掏出找的钱给我看。他顺从地掏出给我看。

我又问:“那卖雪糕的老头儿没对钱起疑心吗?”

小孩子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出其不意地反问:“那你给我的是假钞吗?”

我尴尬地一笑,赶紧说不是不是。

可那孩子已经对我起了相当大的疑心。分明的,他开始把我当成一个专门印制假钞的罪犯了。

“就算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他一溜烟儿跑了。跑着跑着,雪糕掉在地上。转身想捡起来,见我在望着他,胆怯地又跑……

我吮完那支雪糕,又从一捆钱中抽出一张,故作镇静地吹着口哨,溜溜达达地走向那孩子买雪糕的冷饮车。

走到跟前,我搭讪着说:“天真热啊!”

卖雪糕的老头儿说:“是呀!今天三十多度呢。来支雪糕?”

我说:“来十支吧,最好给我个塑料袋儿装着。”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百元大钞递将过去。

老头儿刚伸手欲接,手还没碰到钱,赶紧一下又缩回去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惊恐。仿佛我是化作人形的、从阴间来的无常。我手中拿的也不是百元大钞,而是索命的牒牌,他一旦接了,当即就会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似的。

老头儿结结巴巴地说:“这位爷,我不收您钱了!我白送给您吃还不行吗?”

我说:“这是什么话呀!我干吗占你的便宜,白吃你十支雪糕哇!”

老头儿说:“不算占便宜不算占便宜,大热的天儿,您这位爷白吃我十支雪糕有什么不行啊!”

他说着,已打开冷柜盖儿,二五一十,抓够了十支雪糕用塑料袋儿装着,硬往我手里塞。

此时又有一位妇女停住自行车买雪糕。她瞧着老头儿对我战战兢兢,低三下四的情形,如同瞧着一个受欺压而又丝毫不敢反抗的可怜老人在地头蛇面前的畏怯。

我受不了她那种敢怒却不敢言的旁观,更不愿被当成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敲诈勒索的地痞恶霸。见有更多的行人驻足于周围,于是明智地将手中的钱往冷柜上一拍,大声说:“得得得老头儿,我也不买你的雪糕了,算我是个大傻瓜,白给你一百元钱行不行?”说罢,明智地抽身便走。

我听到老头儿在我背后嘟哝:“拿一张白纸当一百元钱,非从我这儿买十支雪糕不可!唉,惹不起哇!这是什么世道了呀!”

又听那女人愤愤地说:“你们这些看热闹的大男人,怎么一个个的全没点儿起码的正义感?为什么不把那家伙拧送到派出所去!……”

于是我走得更快。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十一万,十一捆儿崭新的百元大钞,在我眼里看来是钱,而在一切的别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一捆儿捆儿白纸!成捆儿去存是白纸,单张儿拿着花还是白纸。也许除非让别人替我花才不是白纸。比如那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替我花,不就顺顺当当地花出去了吗?

路经公用电话亭,我往精神病院给小悦打电话。在电话里,我吞吞吐吐地问她,她那些钱好花不好花?

她显然觉得我问得奇怪,反问:“梁老师您那十五万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没怎么!哪儿有十五万呀,只剩十一万了!”

她说:“梁老师,您想诬陷我啊?咱俩各十五万,不是你一捆儿我一捆儿地当场对面分清的吗?难道我会变魔术,会使障眼法,昧了你四万不成?”

我说:“你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分给了两位朋友四万!现而今,从中央到地方,不是都在提倡共同富裕嘛!”

她说:“你倒是把话说明白了呀!你分给朋友,那就是你个人的事了!与我无关了。什么共同富裕不共同富裕的,我可没你那么高的风格!”

我说:“提倡是提倡嘛!允许人的境界在现阶段有高低之分,有早觉悟晚觉悟之分嘛!”又问,“亲爱的小悦啊,你都开始买什么了?在哪儿买的呀?”

她说:“我存上了十万。剩下的五万,已经买了一台三十英寸的进口大彩电和一组高档音响,都是在本市最大的‘国华’商场买的……”

放下电话,我去了“国华”商场。打算碰碰运气,花出几捆儿“白纸”,买回家大件商品。但有了在银行和买雪糕的教训,毕竟心虚。各个柜台转来转去,不太敢贸然。

不想竟发现了老苗和他夫人。他们两口子也在选电视。而且也看中了一台三十英寸的进口大彩电。老苗见到我时,那副尊容顿时极不自然起来,就像把我往井里推过一次似的。

我说:“老苗哇,这台彩电一万八千多呢,钱带够了么?”不待老苗开口,他老婆抢先替他回答:“够!够!我们带了整两万呢!”

老苗瞪他老婆一眼,生气地说:“问你哪?你不开口,谁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呀!”

我又问:“老苗,最近出版新书了?稿费收入颇丰啊!”

老苗顺水推舟地说:“对对,出版了两本儿新书……”

我说:“那我应该向你表示祝贺呀!明天我去你家取两本儿签名的赠书,拜读拜读呗!”

他说:“不敢不敢……”

我心里窝火地说:“我非要不可!”

老苗的老婆这时又说:“你听他胡扯!他写的书,得搭上出版费出版社才肯为他出……”

老苗就对她吼:“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我心中早已清楚,什么他妈的稿费,明明是用我的两万元来买进口大彩电!可当时自己也承认那是一捆儿一捆儿的白纸不是钱,这会儿自觉理亏,也就只有心里窝火,不便戳穿事实真相。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买下了那台进口大彩电,心满意足地离去,我恨不得追上老苗,当众扇他几耳光……

我始终没敢在商场买东西。

兜里没另外带钱,我也不敢“打的”回家。

我像一个拎着沉甸甸的十一万的穷光蛋。

你有这么大一笔钱,可是当钱花时却是白纸,这是多么巨大的不幸啊!

我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满大街都是钱!这里一张,那里一张;有人民币,也有美元,而且都是一百元的。

人见钱在地上,还都是一百元的,那是没法儿不动心,没法不弯腰捡的。

于是我东跑几步,西跑几步,凡是眼睛见到的就跑去捡起来。捡也捡不过来。以前我只在梦中捡过钱。没想到那一天梦中的美妙情形变成了现实中的美妙情形!过往行人仿佛全都瞎了他们或她们的双眼,没有一个理睬被车辆带起的一阵阵小风刮过来旋过去的钱。又仿佛都是亿万富豪,一脚踩住了也不屑于弯腰捡似的。但我并非“大款”并非富豪哇!我经常感到最缺的其实不是什么所谓“精神”上的东西而是他妈的钱!有时也说缺的是“精神”上的什么东西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才喋喋不休地总在那儿唠叨缺的是“精神”上的东西——那就是钱多得几辈子花不完的人和想有那么多钱却注定了几辈子也有不了那么多钱的人。我还知道作家们十之八九其实和我一样都属于后一种人。这是一个圈子里的小秘密。可是这秘密不能被戳穿,因为作家们十之八九都爱大谈什么“精神”,如果戳穿了,这世界不就太没意思太不好玩儿了吗?也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弥天大谎。是我辈当代中国作家互定了攻守同盟的一个引人注目的弥天大谎。只不过还不到由我们自己戳穿的时候……

我对钱的态度是多多益善。我并不感到从街上捡起一张张百元大钞,捡起百元的人民币和百元的美金是多么害羞多么不体面的事儿。尤其在别人视而不见,没人跟我抢着捡的情况之下,我感到捡钱才是人最喜欢“从事”的“劳动”。才如马克思在描述共产主义时说的那样,是一种非常愉快的、出于本能需要的“劳动”。在烈日炎炎下,我像一条狗,哈哧哈哧地东蹿西蹿,捡钱不止。疲于奔命而又乐此不疲。

一回到家中,我顾不上喝口水,洗把脸,便从衣兜、裤兜、纸袋里往外掏钱。我想我捡到的何止四五万元!我想我“流失”到老苗和小邵手中的四万元,竟如此这般地弥补回来了,多么可喜可贺啊!不料掏出的却是一把把雪糕包装纸、糖纸、空烟盒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