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2
夜乃梦之谷。梦乃欲之壑。
城市死寂一片如公墓。做梦的人迷乱于城市的梦中。城市的梦浸在子夜中。近百万台电视机早已关上了,城市仿佛处于封闭状态,只有电信局和火车站还保持着与外界的联系。一幢幢高楼大厦被酱油色的子夜和清冽的水银灯光囫囵地腌制着。在它们背后,平民阶层的大杂院如同一只只蜷伏的狗。形影相吊的交通岗亭好像街头女郎,似有所待又若有所失。红绿灯是“她们”毫无倦意而徒劳心思眨动着的“媚眼”。
松花江慵懒地淌着。它白天掀翻了一条由太阳岛驶回的游船,吞掉一船人只吐还半数。两艘救生艇仍拖拽着巨网进行打捞。一百二十多个男女老少不知被它藏到哪儿去了。他们的许多家眷亲属仍坐在江堤的台阶上,不哭了,默默地像一尊尊石雕。江水在它的最深层继续恶作剧地摆弄死难者的尸体,好比小孩子缩在被窝里摆弄新到手的玩具。
江堤,这生硬的城市线条的南端,一座立交桥宛若倾斜的十字架。一群“精灵”在桥洞下猛烈地舞蹈,他们是些居住附近的青年,是这座城市缺乏自信的民间霹雳舞星。那儿是他们的“夜总会”。桥上,一名巡警忠于职守地来回走动,不时站定,向桥洞下俯身一会儿。他是他们唯一的欣赏者,却并不鼓掌捧场。
一只大猫头鹰栖息在一条小街的独一无二的圆木电线杆顶端,绿眼咄咄,冷漠地俯瞰着毗连的院落和参差的屋脊,随时欲镞扑而下,从城市和人的梦中一爪子攫走什么。这凶猛的枭禽入侵城市的现象近年极少发生。
它诧异城市对它的宽容,似乎觉得不被注意是受到了轻蔑。它怪叫一声,阴怖的叫声有几分恼羞成怒,有几分无聊。
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它又怪叫一声,企图以它那阴怖的叫声惊扰城市的梦,令人听了悚栗,也愈加显出它的恼羞成怒和它的无聊。
深沉的夜依然深沉。
死寂的城市依然死寂。
一辆小汽车从马路上飞驶而过,像一只耗子在公墓间倏蹿。
枭禽阴怖的怪叫,收敛在子夜的深沉和城市的死寂中。
它那紧紧抓住电线杆顶端的双爪抬起了一只,从容不迫地舒舒爪钩,缓缓地放下。又抬起了另一只,也从容不迫地舒舒爪钩,缓缓地放下。头随之左右转动。
它在犹豫,要不要离开这根电线杆飞往别处?它确是在这根电线杆的顶端栖息得太久了,它既没有注意到什么也没有被什么所注意。这夜的凶残的“杀手”因无所事事而闲在得腻烦了。
忽然它的头停止了转动。它那双咄咄的绿色环眼盯住地面的一个目标。更准确地说,是一座院子里的一个活物……
一只鸡?
一只黄鼬?
都不是。
它居高临下看得十分真切,是一只鸽子,一只被人叫做“瓦灰”的极肥的家鸽。
一阵激动顿时遍布它的全身,它的双爪痒了,锐利的爪钩下意识地抓入电线杆的朽木。它的锋喙仿佛噬到了鲜美的鸽肉,温润的鸽血仿佛在通过它的喉流入它的胃。它的胃已经几天没进行消化活动了,鲜美的鸽肉温润的鸽血是能中和它胃分泌液的上好东西。它那强有力的双翼更紧地并拢了,夹着它的身体。它的每一根羽毛都作着猝袭的准备。捕杀的冲动和饕餮的欲望使这凶猛枭禽的神经中柩产生了亢奋的紧张的快感。
家鸽的眼睛可不像猫头鹰的眼睛那么习惯于黑夜,迷茫地咕咕叫着,怯怯地踽踽踱步,全不知极大的险恶正觊觎着自己。
猫头鹰骤地扑了下来。
家鸽尚未及反应,便被它一翅扇倒了。它那双锐利的爪钩仅仅一秒钟内就将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生命撕裂了……
在同一刹那,一张网罩住了它。不待它挣扎,它便被塞入麻袋。麻袋迅速卷起,使它动也无法动一下……
子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梦非梦……
第二天上午,一个小青年拎着铁丝鸽笼出现在动物园管理办公室。鸽笼内不是温顺的鸽子,而是凶猛的猫头鹰。
小青年不慌不忙地将鸽笼放在办公桌上,彬彬有礼地问:“我从晚报看到条消息,你们逃走了一只猫头鹰。是不是这只?”
一男一女两位管理员围着笼子辨认了片刻,男的说:“是,是!没错儿!”
女的说:“瞧它那只爪子,爪钩不是断了一截么?有家电影制片厂拍电影需要它,因为它是从小在动物园里养大的,不太疏远人。我们已答应借给电影制片厂了,不然它逃了也不会登报寻找的!”
男的又说:“可不么,真应该感谢您啊。我们刚才还谈这事儿,以为它根本不会被重新捉住了呢!吸烟,请吸一支。自己卷的大白杆儿,别见笑。烟丝还可以,烟厂职工内销的!”
青年接过烟,男管理员赶紧划火柴替他点着,热情地客气着:“坐,请坐。”
青年坐下,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用闲聊的口吻问:“电影制片厂得给你们一笔钱吧?”
“当然,当然。如今讲究经济观念嘛!要过去,就白借给他们了!别说一只猫头鹰,狮子老虎让他们拍些镜头又怎么样?时代不同了,处处都按经济观念办事儿。我们不要,倒显着迂了。是不是?”
“电影厂给你们多少钱呢?”
“不多,不多,六百。”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往烟灰缸里弹弹烟灰,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不是还在报上登得明白,捉住送还者,有酬谢费么?”
“对,对,对!光顾说话,把这茬儿忘了!小刘,你快付给人家这位同志酬谢费!”
于是那女管理员立刻拉开抽屉,找出二十元钱和一张纸放在青年面前:“你得给我们写下个收据,我们好报账。”
青年朝那二十元钱和那张白纸瞥了一眼,没动。转脸瞅着男管理员依然慢条斯理地问:“您说,电影厂给你们六百,我没听错吧?”
男管理员不禁一怔,这才省悟到对方刚才并非跟他闲聊。很是后悔。但底牌已向对方摊出,想改口情知来不及了,尴尬地点点头。
“若不是我逮住了这只猫头鹰,给你们送来,你们六百元还能得到么?”青年始终微笑,又吸一口烟。
男管理员和女管理员对视一眼。之后,目光一齐瞅向鸽笼内的猫头鹰,瞅了足够半分钟。之后,目光一齐瞅向青年。
青年微笑。吸烟。叠着“二郎腿”。表情默默的,显出很友善很虔诚的样子。他吐尽了一口烟雾,又道:“这烟蛮不错啊!事情明摆着,我等于给你们送来了丢失的六百元钱。对不?这叫什么精神?这叫拾金不昧。你们都巴望着分这笔钱呢,对不?干哪行吃哪行嘛!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很正常,这叫时代潮流,这潮流好。所以我不跟你们绕弯子,咱们开诚布公!你们得六百,我只得二十,三十分之一,这太不合适了吧?将人心比己心,你们若是我,你们又该怎么想呢?”
青年坦率之至地、慢条斯理地说出的这一番话,使那两个男女一时哑口无言,定睛瞅着他直发愣。
猫头鹰在鸽笼子里怪叫一声,要扇扇翅膀。无奈笼子太小,扇不开,发狠地用嘴拧铁丝。
青年便拿烟头烫猫头鹰的嘴。更加惹得它环眼欲裂,充满仇恨,激怒异常。
女管理员赔笑道:“是少了点,二十元是少了点。您不说,我们自己也觉得怪拿不出手的。可这是我们领导一句话定的数,不是我俩做的主。您看这样行不,我俩先掏自己的钱,再凑给您三十,一共给您五十。更多,我们可就也不敢垫了!”说罢,从兜里摸出钱包,将钱尽数取出放在桌上,还对青年亮了亮空钱包,使他相信钱包里确实一无所有了。她迅速点点那些钱,对男管理员说:“缺十三元八毛二。老李,你快看你那够不够哇!”
男管理员不情愿地从兜里摸出了钱包,一脸愠色,忍而不发。
“慢!”
青年挽袖子。
他们以为青年要动武,都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你们别怕。”青年又微笑,说,“我不过想让你们瞧瞧,我为你们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一只袖子挽起来了,小臂包扎着层层纱布。
“五十元就想打发我?你们把我当小孩儿哄么?我这胳膊是被猫头鹰挠的!皮肉之苦,你们说该论个什么价吧!还搭上我一只心爱的鸽子作诱饵。光我那只鸽子在鸽市起码卖五十元!”
青年不微笑了。大概他认为在策略上已经微笑得足够了。他将烟屁股扔进铁笼,猫头鹰一喙叼起,烫得像人似的怪叫一声。
两个男女又对视一眼。他们终于明白:来者不善,不那么好打发。
那女的赔了个笑脸,以近乎诉苦的语调说:“同志啊,您就多多体谅吧!啊?您刚才也说了,干哪行吃哪行。干哪行的如今都有点肥水。可干我们这行,您说叫我们吃什么呐?拍电影的需要我们一只猫头鹰,这对我们是百年不遇的事儿!六百元,上上下下四十来人,您算算我们每个人能分多少呢?给您五十,固然不多。可与我们相比,您是挺多的啦!托这只猫头鹰的福,我们每人能买两只鸡三斤鱼的,乐呵乐呵。您成全了我们,我们感谢您。您就别跟我们斤斤计较了。啊?另外我们再往您单位写封感谢信,怎么样呢?啊?”她对他“您您”的满怀敬意,如同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伟大的动物学家。
“感谢信?……”青年乜斜了她一眼,嘴角一撇,不屑地说,“我不稀罕!”
那男的忍不住生气地正告:“你也别太过分了!我们动物园不止这一只猫头鹰!”弦外之音是——我们完全可以用另外一只猫头鹰顶替。
青年又现出了那种虔诚的微笑。语气却冷冷的:“别忘了,你刚才亲口讲的,这只猫头鹰是从小在动物园里养大的,不疏远人,所以拍电影的才物色中了它。所以你们才登报寻找它。就算你们养着一百只猫头鹰,用另外一只顶替,那帮拍电影的干么?肯照价给你们六百元?”话一说完,脸上的微笑收敛干净。
青年深通微笑秘诀,该笑则笑,不笑时那张小白脸儿的模样如同是坐催立等讨债的。
“你……”那男的脖子上的青筋凸了起来——千不该万不该,他妈的不该向这个小王八蛋泄露了底牌!还敬了这小王八蛋一支烟!
那女的这时倒显得挺沉着,眯起双眼盯着青年那张“长白糕”似的脸瞅了一阵,低声问:“您挑明了吧,您到底想要多少?”
青年向她伸出两根指头,剪动几下。
“二……百?……”
“二一添作五,三百。我反过来感谢你们,甚至可以给你们写封感谢信留下。”
“敲竹杠!你这是敲竹杠!”
那男的怒吼。
“敲竹杠?要不是我机智勇敢地捉住这只猫头鹰,三百元你们哪儿讨去?你们占我个大便宜,反诬蔑我敲竹杠……”
青年振振有词。不动声色,也不发火。他性情怪好的。
“你小子坐这儿别走!我给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会好好表扬你小子的!……”
那男的说着抓起电话,气急败坏地拨号码。
那女的在一旁直劲儿打圆场:“老李你别这样,别这样。这位青年同志兴许是开玩笑呢!再耐心谈谈,耐心谈谈……”嘴上虽如此说,却并不真心阻拦。
青年见势头不妙,趁那一男一女未提防,倏地站起身,拎了鸽笼往外便走。边走边说:“什么玩意儿,不识好歹!老子放生了!你们有能耐自己再捉回来吧!拜拜啦!”话扔在屋里,人已在屋外。
一男一女追出时,青年跑远了,铁丝笼子在他手下荡秋千。
他们呆望着,无可奈何。
青年跑到公园外,回头瞧瞧,见无人穷追不舍,放慢了脚步,愤愤咒骂:“狗男女,他妈的不通情理!”
他放下笼子,从手臂上扯下伪装的纱布,塞入垃圾箱……
隔日,这青年出现在自由市场。双手捧着一段经过细心雕琢的鹿角似的树杈,树杈固定在经过车磨加工的赤铜底座。一只猫头鹰雄赳赳威凛凛地栖息在树杈上。不过已不是活的,而是制作得相当不错的标本了。
八十年代的某些青年大抵都没有放生的慈悲,也大抵都不想积点什么德。他们普遍不再迷信什么,甚至可以说普遍不再相信什么。如禅门弟子似的,精诚所至,感化神明,茅塞大开,忽而顿悟,一切皆空,唯有钱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像跑狗场上的狗,戴着各种主义各种思想的脖套,又兜回到老祖宗的一条古训,叫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从这个陈腐得吹口气便飞灰满天的训条为“崭新”起点,开始追求,或曰“创世纪”。
猫头鹰底座悬挂着纸牌儿,上写“丰富家庭艺术情趣,引导生活新潮流——廉价出售,五十元整”。
与标本的做工相比,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实在拙劣。
同样的钱数,宁愿赔上做工赔上时间到自由市场来卖死的,不肯当成是名正言顺的酬谢费外加一封感谢信体体面面地接受,这种心理怎么解释?挺难解释,也挺好解释。时髦的注脚是“逆反”。
一九八六年,许多青年们,尤其城市青年们,尤其二十多岁的城市小青年们,普遍传染上了“逆反病”。西方的病理学家们因为“艾滋病”而忧心忡忡的同时,中国的社会心理学家们则在因为“逆反病”的无药可医而摇首叹息。城市的小青年却觉得患上了这种病如同骑上了一辆摩托兜风,完全没有任何不适的病症感觉。既然患上了这种病是这样的神气,连中学生们也受到大大的诱惑。中学老师教导不用功的学生——“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学生立刻回答——“我是老二”。
那几天A城的晚报内容挺活。有人慷慨陈词痛切吁请对小青年加强思想教育,有人坚决反对往小青年的头脑中灌输传统观念;而在电视台为小青年们举办的恳谈会上,他们都说苦闷啊不被社会关怀啊不被重视啊不被理解啊寻找真诚啊真诚在哪里啊,仿佛早已被压抑得死不了活不成似的……
那几天A城的公检法机构正在准备开庭公审几桩要案大案。一九八六年,大骗子和改革者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同登社会舞台,在时代的紧锣密鼓中充分表演,文丑并茂。红脸的白脸的红白脸的白红脸的唱西皮唱散板唱二黄流水,轮番亮相。好戏继场,高潮不穷,情节跌宕。正剧、悲剧、喜剧、悲喜剧、闹剧、荒诞剧推陈出新,“中外结合”,洋洋大观,叹为观止。假改革者真经济犯有人包庇有人辩护有人拍胸顿足证明两袖清风查无实据;真改革者受诬蒙耻有人调查有人写匿名信上告有人揭发贪污受贿乱搞男女关系。黑的白的黑黑白白不黑不白之事有风有影无风无影捕风捉影捕不着风而能捉得着影。
一九八六年,时代的风标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忽偏西南忽偏东北不停止地飞转。然而绝大多数的中国老百姓却并不感到晕头转向,因为他们早已不去关注它了。
城市在改革中体验着思考着忧患着亢奋着焦躁着踌躇着蹀躞着喜悦着烦恼着痛苦着忍耐着失败着鼓舞着夭折着诞生着……
一九八六年,城市扯不断理还乱地较着股劲。
一九八六年,似乎连中国人也搞不大清楚中国在向何处去究竟应该向何处去?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到底将是个什么样子?农民们终于又明白了还是“民以食为天”的。城市的老百姓们终于也明白了钱比任何主义都好。就都将主义方面的种种操心事儿一甩手丢给政治家们去争论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只有去当推磨的小鬼了!
那个以五十元的价格兜售猫头鹰标本的小青年将自己归到在这座城市里推磨的小鬼儿一类,他是太需要钱了。如同潜水员需要氧气一样,他期望着发大财的幸运,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占小便宜的机会。
他是一个工厂的二级工。还他妈的是一个亏损的工厂!二级工的工资加上奖金还不够他一个人下三顿馆子的。“马无夜草不肥”他信。这是马的座右铭,如今也是一些人的座右铭。他想买一辆进口摩托,没钱;他想买高级组合音响,没钱;他想买配备变焦镜头长焦镜头的尼康照相机,没钱;他想买起码“四五〇”的录像机,没钱;他想一个星期至少携带漂亮的女伴到全市第一流的舞厅跳一次舞而后出入一次大饭店,没钱;他想找一位影视演员或者戏剧演员或者舞蹈演员(倘舞蹈演员最理想是跳芭蕾的)顶次也应是一位报幕员当老婆,没钱;有了这样的老婆他还想有两个至三个情妇,情妇更需要有钱宠养着;有了这一切他还想有那么八九十来万存款,可他那取了存存了取已弄旧了弄脏了的存折上目前才只有三位数,打头的是个“3”……光一个“他妈的”概括得了这些么?!
他痛恨这世道太不公平。
他是怀着这种痛恨将那只猫头鹰宰了的。
他是怀着这种痛恨来到自由市场这每天无数人花钱有数人赚钱的地方的。
他怀着痛恨也怀着屈辱。
物以稀为贵。卖死猫头鹰的就他一个。自从这地方成为自由市场,他可谓“史无前例”。卖鸟的倒是大有人在。买鸟的人也不算少,就是没谁搭理他。看他的人挺多,看的不是他,看的是猫头鹰。他并没什么值得使人看上一眼的,那猫头鹰比他好看。但看的人也光是看看而已,边看就边从他身旁走过去了。这怪他缺少经验。如果没标价牌,兴许会有人站下问问价。有人问价他便可以讨价还价,一讨价一还价买卖便可能成交。
五十元?!……
许多人一看见那标价牌,心里就开始算账了:五十元能买二十多斤一等猪肉。能买五只烧鸡。能买七八条肥鲤鱼。能买两套便宜的衣服。能买三双皮革凉鞋……
买那么个东西往哪儿摆?
老人嫌不吉祥,小孩子准害怕;摆在厨房不像话,摆在卧室,闭了灯两口子在床上那点事儿都让它看在眼里了!瞧它那双眼!瞪得恶狠狠的!摆在客厅?……大多数普通中国人之家没客厅。
“嗨!谁买谁买?猫头鹰标本,昨天还是活的,今天死而如生!丰富家庭艺术情趣,倡导生活新潮流啦!廉价出售,五十元整!独特的艺术品,胜过维纳斯!制作精细,具有长久审美价值!……”
他高声招徕着往前走。
毕竟八十年代了,他不知从哪儿学会了用“审美价值”四个字造句,运用得十分准确。
仿佛与这青年有意呼应,传来了一个女人河南农村语调特别浓厚的经过扩音器的话:“这只狗,不是一般的狗,是按照苏联伟大的动物学家巴甫洛夫教授的条件反射学说严格训练的狗。它有个可爱的名字叫妮妮。因为它是女的。瞧,妮妮小姐向大家致意……”
在自由市场的尽头,在街心公园,一个来自河南某农村的跑江湖的家庭杂耍班子的一条黄毛老狗正笨拙表演。替狗解说和进行宣传的,是班主的长女,一位二十二三岁的河南姑娘。虽然不够多么有姿色,脸蛋却也端正,五官却也匀称。眉描得细长黑,唇抹得俏艳倩,绿裤红衣瘦秀透,“三点四围”风流皆现。连日来一些孟浪子弟热情捧场,大喝其彩。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狗。他们赠了她个绰号,或者该说是艺号——“十三大妹子”。妹子而大,则就可以调戏无忌了。相帮着竖竿扯索之刻,免不了动手动脚,拈香扪玉。那“十三大妹子”虽比“十三妹”“大”,却无“十三妹”的高强武功。连几招花拳绣腿也没练过。除了走绳蹬伞钻圈儿顶碗指使那条黄毛老狗,可能再不会别的什么本领了。她便只有忍气吞声,只有苦装笑颜,只有千恩万谢。连“十三大妹子”的老爹,也只有躬身抱拳说些“仰仗仰仗,关照关照”的话。开罪了那帮孟浪子弟,他们在这座城市就没个立脚的地盘了。近几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流浪艺人杂耍班子,卷着乡土的陋野风格,和娇滴滴甜腻腻莺声燕语的港台歌星的录音带一块儿打入大城小镇。那条脱了毛的显然活了一大把年纪的老黄狗,是否当真受过伟大的巴甫洛夫教授的条件反射学说的严格训练,不得而知。也许就是条普通的看守农家院户吃小孩的□□狗被主人教会了倚老卖老罢了。而那“十三大妹子”竟知道苏联有个死了好几十年的巴甫洛夫,可见学识“渊博”,并非一般乡里妹子。兜售死猫头鹰的那位愤世不嫉俗的小青年高喊什么“审美价值”,则更不足为怪了。
“喂,卖猫头鹰的,你站一下!”
小青年猛听有人唤他站下,立即站下。
唤他的人,是位个体活动服装店的店主。三十五六岁年纪,见棱见角的长方脸刮得干干净净,腮帮子泛青。着笔挺西装,衬衫领子雪白,还系条紫红色带黑点儿的领带。那样子全不像“倒爷”,却像一位绅士。俨然当今中国之“白领阶级”一员似的。
再看他那活动服装店,竟是一间全塑组合的天蓝色的大房子,巧妙地载在一辆卡车上。这就使它比所有的摊床都至少高出两米,在整个自由市场上,大有高屋建瓴、鹤立鸡群之势。一块大匾,悬挂在滑轮拉门之上,五个魏碑体雕刻大字写的是——“新潮服装店”。是店而非摊床,更令人肃然起敬,觉得店主不仅是位“爷”,简直就是这个地方的“太爷”了!他的店使人联想到印度电影《大篷车》中那辆大篷车,只不过没那般花哨。天蓝色的大房子里,连衣裙、百褶裙、旗袍裙、西服裙、蝙蝠衫、T恤衫、意大利式衬衫应有尽有,标新立异,多为黄色。浅黄、深黄、鹅黄、杏黄、金黄……贴有圆形号码牌1、2、3、4、5……直至一百七十八。店内居然铺着地毯,一段铝梯落地。自门望去,但见店内顾客盈塞。那店主舒适地坐在店前一张沙发里,守着当做柜台的办公桌。桌上放着一摞《服装》杂志,杂志下压住一张大红纸的边缘。大红纸上写的是:买一件服装,赠《服装》杂志一期。本期刊有国内服装专家之预见性文章——一九八六年夏季流行色为黄色!!!
桌上还摆着暖瓶、保温杯、打火机、“盾”牌美国香烟。
“你过来。”“新潮服装店”店主对兜售“长久审美价值”的小青年轻轻扬了下手,仿佛大亨招叫跑堂的。
小青年岂会怠慢?双手捧着猫头鹰标本,如同捧着全世界剩下的最后一顶王冠,立即颠颠地走将过去。
“什么价?”
“写着呐……”
“五十?不贵。放下我仔细看看。”
小青年心内暗喜,遵命将标本放稳在桌上。
“这么多人,没个识货的!您若肯买,咱们还可以还还价……”
“还什么价?”“新潮服装店”店主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说了不贵么?”
“那您就买了呗!往书架顶上一摆,家里来了客人,显得您多有审美情趣,多……”
“少跟我耍嘴皮子!”“新潮服装店”店主又瞧不大起地瞪了他一眼。
小青年很识相地缄口不言了。
那“白领——倒爷”双手托起标本,看上看下,看左看右,如同经验丰富的珠宝商辨别真伪。
“您看吧,一根羽毛也不缺!您能看出膛口在哪儿吗?看不出来吧?这底座可是赤铜的呀!不是铅的锡的铁的刷层铜粉骗人。那双眼睛也不是玻璃球的……”
小青年忍不住又说起牛二卖刀、秦琼当锏的话来。
“嗯。做得是不错。我买啦!”
“新潮服装店”店主爽快地从衣兜里掏出黑皮大钱包,拉开带环饰的拉链儿,指头尖儿上有特异功能似的,只一夹,便不多不少整整儿夹出五张“大团结”,毫不犹豫地递给小青年。
这时围了些好奇的人。
“五十元买这,真是有钱没处花啦!”一个倒提一只肥鹅的胖女人小声嘟哝着离去了。
“‘倒爷’们一个个腰缠万贯,才不在乎几十元钱呢!”一个腋下夹着把新扫帚的精瘦高挑的男人自言自语地附和着,也相跟那胖女人离去了,大概是两口子。
“这年头,卖什么的都有,买什么的都有!”
“是啊,是啊,有卖的就有买的嘛!”
好奇围观的人中,有两位发表着似乎对这年头不满又似乎对这年头挺称意的暧昧言论。
小青年接了钱,转身刚欲走开,猛听一声断喝:“慢着!”
与“新潮服装店”正对面,是一个卖衣服的摊床。打那摊床后边,绕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圆头圆脸的汉子。那摊床不幸,地盘儿占在“新潮服装店”对面,恰应着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对头”,相比之下,冷冷清清,无人光顾,倒像是个卖破烂儿的,怪可怜见。那汉子却是位地道的汉子,五短身材结结实实。他横着膀子就跨了过来,在那小青年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憋着股无名火气冲冲地说:“别卖给他!卖给我!”
小青年有几分惧怕亦有几分为难地说:“那哪儿成啊,我已经收了他的钱啦!”
那汉子道:“收了退还他么!他五十元买你的,我六十元买你的!”
“开玩笑?”
“屁话!不认不识的跟你开什么玩笑?”汉子说着,也爽快地从兜里掏出了一沓儿钱,全是“大团结”。不足一千,也够八百。像扑克油子发牌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小青年,手中飞快地将六张崭新得嘎巴脆响的“大团结”抛甩在“新潮服装店”店主那当做柜台的桌面儿上。
小青年一见,急切地对“新潮服装店”店主说:“哥们儿别见怪,我不卖给你,卖给他了!能多卖拾元我不干,那我不成傻瓜蛋了么!”就将已揣入衣兜的五十元掏出来放在桌上,随后将那汉子抛甩到桌上的六十元一总抓起,另手指着标本,对汉子说:“归你啦!”
那汉子瞅着“新潮服装店”店主得意洋洋地无声一笑,伸出十指粗而短的双手就去捧标本。他的双手还没有触摸到标本,被“新潮服装店”店主一胳膊挡住了。“新潮服装店”店主盯了汉子一阵,转而又盯了那小青年一阵,微微笑道:“他比我多给你十元,你就不卖给我,又卖给他了?那好,我再比他多给你二十元,你到底愿意卖给谁吧?”
小青年一怔,大为怀疑地问:“您说话算话?”
他对“新潮服装店”店主称“您”,对那汉子称“你”,足见在这种地方,他心里也是有着“等级观念”的。
“新潮服装店”店主不回答,重新掏出黑皮大钱包,从容不迫地拉开带环饰的拉链儿,两根手指又像刚才那般灵巧地只一夹,夹出一小沓钱来,也如同发扑克牌似的,刷刷刷迅速将钱抛甩桌面儿上。那钱一张斜压着一张,在桌面儿上形成了扇状,不多不少八张。
“也对不起您了啊?”
小青年将刚刚攥在手中的六张“大团结”塞入那汉子的上衣兜,急忙伸手去抓“扇”。
汉子也一胳膊挡住了他的手:“我比他多加十元!”说罢,将九十元一掌拍在桌上,只等他一点头,捧起标本就走。
他瞅瞅标本,又瞅瞅“新潮服装店”店主,贪婪而激动,一时不知所措。他觉得今天这桩买卖本身很来劲儿,可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未免显得太没劲了!
连盈塞在店中的那些姑娘们,也纷纷踏下铝梯围观。
“新潮服装店”店主脸上却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仍保持着那种绅士风度十足的涵养极大的微笑,鼓励道:“别为难么,我若是你,谁出价高我卖给谁……”
“那我卖给他!……”
“我的话没说完呢,我还加二十!”
“那我卖给你!”
“我还加十元!”又一掌拍在桌上一张“大团结”。
“何必使那么大劲儿呢,我再加二十。”笑容可掬。
“再加十元!”
“再加二十。”
“再加十元!”
“再加二十。”
围观者没谁议论,静静地默默地看着。
“新潮服装店”店主和那汉子干脆都不说话了,眼睛互相眈眈地盯着,手中飞快地往桌面儿上抛甩钞票,他们还在较量着冷静。小青年这才发现,“新潮服装店”店主的左手,齐根儿上没了小指头。然而他并不因比那汉子少了一根指头抛甩钞票的动作就慢些,相反,更迅速。
尤其冷静的是那只猫头鹰。这被活活开膛破肚掏尽了五脏六腑的猛禽,并不因为自己成了“永久的艺术”而且身价递增感到荣耀。它两眼射出咄咄的仇恨注视这场买卖的结局。
终于,“新潮服装店”店主手中的一沓儿钱抛甩光了。
那汉子最后往钱堆上又拍了十元,对小青年用胜利了的语调说:“收钱吧!”第二次欲捧标本。
“别急嘛!”“新潮服装店”店主拉开抽屉,冷笑着取出一捆钱,扯断捆钱的白纸条,对汉子恭敬地一笑,淡淡地说:“接着来呀!”
汉子手中仅剩一张“大团结”了,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他愣怔片刻,鼻孔喷出威胁人的一哼,恨恨地说:“爷儿们没兴致陪你玩儿了!”胡乱抓起那堆属于他自己的“大团结”,用力塞到衣兜里,一扭身分开众人便走,走回去便收摊床。
“新潮服装店”店主对众人抱拳道:“散了吧散了吧,我们不过是解解闷儿,有什么热闹好看的?诸位别影响了我的生意!”
围观者不散,一个个定睛瞧着桌面上那堆“大团结”眼神儿发直。小青年也定睛瞧着桌面上那堆“大团结”眼神儿发直。猫头鹰似乎也在瞧着桌面上那堆“大团结”。它活着身价六百,死了居然还值钱一堆,也算“死得其所”。
“新潮服装店”店主对小青年说:“你愣着干吗?那堆钱归你了!拿走!快拿走!”
小青年如梦初醒,似饿虎扑羊,饥狐逮兔,唯恐被抢掠了一般,往前一冲,身子倾压在钱堆上。
“新潮服装店”店主笑了。
围观者中,某些人的眼睛闪耀着嫉妒的光。
猫头鹰似乎要怪叫一声,从树杈上扑下来。
小青年一把一把从身下掏出钱来,一张一张在手中摆弄齐了,一沓儿一沓儿往内衣兜里揣。终于,他的手从身下掏取不到什么了,才离开了桌子,双手护在胸前,拔脚便去。
“站下!”
“新潮服装店”店主喝了一声,声音相当严厉,具有一种真正的威胁力量,使他想跑掉却又不敢不乖乖站下。他忐忑不安地回首望着那位绅士“倒爷”——或者说“倒爷”绅士更恰当。
“就这么走了?我使你这标本卖了比原价起码多二十倍的钱,连个谢字也不说?”
他赶紧转过身,虔诚地说:“哥们儿,给您鞠躬了!”深弯其腰,连鞠三次九十度大躬。
钱是比上帝更能够使人虔诚起来的好东西。
“这还差不多。请便吧!”
小青年匆匆离去。
围观者们也就渐渐散了。
“新潮服装店”店前一时清静了。
猫头鹰仇恨地凶恶地瞪着店主。
他痴呆呆地瞧着它,似有所思,不知心内究竟作何想法。仿佛在欣赏,仿佛在研究,仿佛在挑剔什么缺陷,仿佛在怨恼它、诅咒它。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迷惑、茫然、空虚,难以解释的某种怀疑。
“贱卖啦!贱卖啦!长白山木耳——不惜血本大牺牲,十八元二斤,二斤十八元啰!”
“新鲜蘑菇!新鲜蘑菇!”
“甲鱼!甲鱼!最后两只,补阴助阳,强壮身体,胜过人参蜂王浆!”
……
叫卖声招徕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一阵高过一阵。都想压倒别人的声音,使自己的声音覆盖整个市场。
“妮妮小姐,不是一般的狗,是根据苏联巴甫洛夫教授……”
街心公园里,“十三大妹子”还在忍心折磨那条黄毛老狗……
那汉子已收摊了,怏怏地悻悻地正推着车离开自由市场……
他有几分解恨有几分内疚有几分自责有几分沮丧地望着那汉子的背影。
他觉得经受着一种巨大的无聊的压迫,尽管他赌赢了一口气。
丧失了生命价值却获得了审美价值的猫头鹰雄赳赳气昂昂地仇恨地瞪着他,好像要趁他不防,猝地叼出他的眼睛……
他是严晓东。
他完全没有心思继续经营了。他将“柜台”和沙发一一举起,放入店内。自己也跃到里边,扯动绳索,收拢铝梯,关严了门,一屁股又坐在沙发上。
透过塑料壁,绿色的阳光恩爱地照耀着他。他却感到自己是个活得怪没意思怪没情趣的人。尽管除了这“大篷车”服装店他还是一个回民饭馆的“老板”。
他从兜里掏出进口的袖珍收录机。
“……至今天早晨五点钟,又寻找到了十二具尸体。七具女尸,五具男尸。死者之一是学龄前儿童。据悉,可能至少有两家人全体溺死。打捞仍在进行之中……”
他立刻关上了收录机。
许多人就那么悲惨地淹死了,可我严晓东还活着。活得这么没意思这么没情趣。怎么活着才会使自己觉得有点意思有点情趣呢?他认认真真地想过多少次了,想不明白。他认为自己是命中注定了,只能像现在这么个活法,不能再换另一种活法了!每天大把大把地赚钱,每天大把大把地花钱,天长日久谁不腻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