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如果是省会,市长更难全面施展自己的执政能力。
在这座城市,市委和省委大楼分处两区。双重党政机关将它分成两个权力辖治范围。市长是这两种权力之间的平衡砝码。“文化大革命”在这两种权力之间遗留下种种“历史误会”。省市委领导者们相互积怨甚多。某几位市委领导者,时至今天,仍因在“文化大革命”中省委领导者们为了保自己“过关”,将他们当成棋盘上的车、马、炮,抛给了“革命群众”和“红卫兵”而耿耿于怀。某几位省委领导者,由于市委领导者们在“文化大革命”中将自己应负的“路线”责任推给他们,使他们成了“黑根子”被“打翻在地”,踏上过“千万只脚”而铭记“教训”。某些省市委领导者们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融洽莫如说是互相容忍。在许多方面,在许多事情上,“历史误会”继续造成今天的“误会”。姚市长作为一市之长,在种种历史和现实的“误会”中,既要维护市委领导权力的独立性,又必须时时事事审慎地考虑到某些省委领导同志的心理和情绪。他深知自己的执政责任,应是努力消除弥漫于两种权力之间的种种“误会”,无论如何不能再加剧“误会”。这使他在许多方面,在处理许多问题时,由一个有魄力的敢作敢为的人变成了一个思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人。
对“一中事件”,他便是如此。
三十几名被拘捕的返城待业知青仍未获释。首先,市委领导者们就无法对这一问题统一态度。释放被拘捕的返城待业知青们?释放也得对他们有个说法,对社会有个说法。什么样的说法才能被他们接受?被社会接受?被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接受?宣布他们无过?那么谁之过?那么他们将有权对公安机关提出抗议,要求公安机关面向社会对他们公开赔礼道歉,他们是绝不会放弃这一要求的。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是他们的后盾。他们的家庭一天比一天更为他们感到愤愤不平。“师资培训班”的“内幕”早已不成其“内幕”,三百余万市民们愈来愈同情他们了。对“师资培训班”作过“批示”的某几位省委领导者正面临着巨大的社会压力。若由市委对社会宣布他们无过,无疑等于又一次将某几位省委领导者抛到了社会的谴责舆论的漩涡,同时也无疑等于向社会表明了市委对“一中事件”的双重态度——站在返城待业知青一边的态度和对省委的指责态度。结果是可以预料的——市委及他这位市长本人会因此而深得民心,并大大削减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对他本人及对市委的对抗情绪。但省委的某几位领导者也就有理由认为市委公开“出卖”了他们,将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的对抗情绪转移到了他们身上。必然造成省市委领导者之间新时期新问题面前的“新误会”。一百五十名内定的“师资培训班”录取名额中,有近半数是市委各级领导者们的子女。省委的某几位领导者在考虑如何更理想更妥善地安排干部子女就业问题的时候,并没有将市委各级领导者们的子女排斥在外。一百五十名干部子女中包括了他这位市长的女儿姚玉慧。而且他这位市长预先也知道“招考”的“内幕”。被“出卖”者将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市委及他这位市长对“一中事件”的态度是狡猾而可耻的!他们如果恼羞成怒,“反戈一击”,那么前一天他可能被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及普遍的市民们视为“包龙图”,第二天则必成为遭到社会舆论谴责最甚的“两面派”!他在这座城市的领导威望将丧失殆尽!
无论从个人的或者全局的得失来考虑,他本人及市委都不能够向社会,向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向三十几名被拘捕的返城待业知青和他们的家庭作出立场鲜明的表态!使他思前顾后、优柔寡断的种种因素,也正是使其他几位市委领导者们对“一中事件”的态度不能统一起来的因素。
何况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其他的几位市委领导者们,都并不认为因“一中事件”被拘捕的三十几名返城待业知青是完全无辜完全无过的。
公安局长对“一中事件”的态度“立场鲜明”。
“放了他们?休想!除非你们先罢了我的官,撤了我的职,开除我党籍!”有一天晚上,六十二岁的、身为十级干部的老局长往他家里打了一次电话,在电话里可着嗓子对他咆哮,是否暴跳如雷他不知道。
老局长有他一套独特的、一贯的、以忠于职守为原则的思想逻辑。谁违犯了这座城市的治安条例,谁可能在这座城市引起骚乱,谁就应受到制裁!他行使他的权力是不带任何人情味的!“文革”前如此,“文革”后更其如此。正因为他亲身经历了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骚乱,今天他对引起任何骚乱的人愈加深恶痛绝!消防队员扑灭火灾靠的是高压水龙,他对付骚乱靠的是他指挥下的刑警队。他官复原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大扩充了刑警队的编制,严格进行擒拿和格斗训练。他对他们的训词只有一句话——“你们每个人在平息骚乱时都应具有以一当十的本领。”这句话成为他们的“座右铭”。不知为什么,许多“最高指示”他都忘记了,但毛主席说的那句话却连在梦里都忘不掉——“过七八年又来一次。”而且不知为什么竟有点相信。他妈的,又来一次的时候,全国又像“文革”一样大乱了,我也要靠我的刑警队在这座城市中控制住治安!再来一次吧!再来一次我他妈的才不会像上一次那么老老实实地弯腰低头接受批斗呢!再来一次看看谁怕谁?!……他头脑中经常因为“过七八年又来一次”这句“伟大”的预言,而产生以上那一类天真的救世的想法。
他认为他的刑警队紧急出动,在“一中事件”中拘捕了三十几名企图制造一场大骚乱的返城待业知青们并没有错。他认为倘若自己不采取这一果断的雷厉风行的“打击”,倒是大错特错了。二十余万当年的“红卫兵”,像二十余万散兵游勇似的大返城了,使这位老公安局长的心理上产生了一种似乎果然“又来一次”的先兆感应。“红卫兵”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如同第一次注射青霉素药针给小孩子留下的印象。他的右腿当年被一伙“红卫兵”们打断过,致使如今他常常“左倾”。他仇视“红卫兵”。他认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原本可能是一场好端端的“兴无灭资”的“大革命”,全是被“红卫兵”们到处“煽风点火”搞到天下大乱不可收拾的地步的。同时他认为粉碎“四人帮”后党中央的一系列方针政策都英明正确,唯独允许知识青年大返城是政治家们的头脑“热发昏”!他们十之八九是当年的“红卫兵”!他们应该在广阔天地被改造一辈子!对历史偿还他们一辈子也偿还不清的罪孽!真值得对他们大发慈悲,允许他们重新回到城市里来么?他们尽是“狼孩”,成千成万地回到城市里来,城市怎生再得安宁?!他对“红卫兵”的仇视,渐渐扩大为他对整整一代人的敌意。对于这一代人他没有恻隐,没有怜悯,没有亲情,没有责任感。在他看来这一代人是炉灰渣子。对这个国家对这个民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自己的一男一女例外。不是偏爱,是因为自己的儿女们当年由于他的牵连没有资格戴过“红卫兵”袖章。如果他们当年也是“红卫兵”,那么今天在他这位父亲眼里也是炉灰渣子,也是“狼孩”。
他的部下擅自放掉了“一中事件”的主要“策划”者,北京的一位什么将军的公子,使他大为光火,将那个部下骂得狗血喷头,诺诺连声。
“将军的公子今天参与造反更应严办,你他妈的倒敢放跑了!老子在抗联时期就当过副师长,他妈的这三十几年如果一直都在部队干,今天也是位不折不扣的将军!严办一位将军的公子才更能惩一儆百!你给老子把他重新抓回来!抓不回来我脱了你的警服!……”
他头脑中倒是没有市长头脑中那么许多思前顾后、优柔寡断。因为他的一男一女返城不久便都穿上了蓝警服,成了他的“兵”,没有报考什么鸟“师资培训班”。所以他完全没有思前顾后、优柔寡断的心理负担,正所谓“胸中正则胆气豪”。
他那位被骂得狗血喷头的部下还真带了三名刑警队员连夜又去重新逮捕“一中事件”的“要犯”归案。但“要犯”已离开了本市,“逃”之夭夭。他鞭长莫及,又将那部下狗血喷头地骂了一顿。
如若释放了三十几名被拘捕的返城待业知青,并向社会宣布他们无过又无辜,那么将置他这位城市卫士的象征者及他的忠实的刑警队员们的尊严于何地?难道他的刑警队紧急出动,平息了“一中事件”倒是错误的了?如果当天他的刑警队不出动,谁能预料“一中事件”以怎样的结果告终?不少刑警队员们在平息那场骚乱中遭到了殴打,对他们说他们错了,他们会做何想法?在城市治安需要他们时,他们还能具有那种“以一当十”、一往无前的勇敢精神吗?他的刑警队员们的精神是需要鼓励而万万不能也不应该被挫伤的!他们的精神也是他本人的精神!“蓝警服”的尊严在“文革”中被践踏得够惨的了!他要在城市重树这种尊严,维持这种尊严!迫使社会认识到这种尊严,并承认这种尊严!社会丧失了“蓝警服”的尊严何谈时代的尊严?动乱的历史过去了!人们需要时代的尊严!人们需要有治安的社会!他及他的刑警队员们的存在价值,就是以治安为己任,使人们使社会获得这种保障!而他实施这种保障的手段则是——平息骚乱!打击骚乱!镇压骚乱!拘捕、逮捕、搜捕一切引起或制造骚乱的分子,包括一切企图引起或企图制造骚乱的分子,这是他的精神内核,这是他认为高于一切原则之上的原则。超出这一原则范围以外的种种思想,也是超出他头脑以外的思想,那是其他人们应该进行的考虑和应该采取的行动。
当市长本人在因“一中事件”遇了难了,在因被拘捕的三十几名返城待业知青而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时候,这些被拘捕的返城待业知青正被刑警队员看管着,每天跟一批等待接受法律判决的流氓歹徒、小偷、盗窃犯、诈骗犯、贪污犯一块儿在一处建筑工地上干活呢。一个多月以来,没有任何方面提审过他们。市与省的司法部门,拒绝受理此“案”,显然对他们持同情态度。市委曾派过一个三人“调查组”,向他们进行过“调查”。名曰“调查”,实则“谈判”。
——你们想不想早日获得自由?
他们当然都表示——想。
——你们能否保证以后再不聚众闹事,扰乱社会治安?
他们也都表示——能。
“调查组”的三个成员很高兴,没预料“谈判”如此顺利,不辱使命,当场说:“你们每人写一份保证书,或者共同写一份保证书,你们就自由了!”
他们却说——他们也有条件:第一,在报上公开披露“师资培训班”的内幕,向社会澄清“一中事件”的真相。第二,向他们和当天参加考试的返城待业知青及全体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赔礼道歉。第三,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愚弄他们的事。
“调查组”的三名成员这才意识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都不免阴沉下脸,回答无权接受他们这些“苛刻的条件”。
“那就派有权接受条件的人来进行谈判吧!”
“苛刻的条件?难道愚弄了我们一场,想一不澄清真相,二不赔礼道歉吗?难道以为我们是好愚弄的吗?!”
“不答应这三个条件,我们宁可不要自由!”
“没有工作,我们的自由算是个屁!”
“我们等待着发落!我们有耐心,看究竟能把我们怎样发落!”
他们全体愤慨起来。
“谈判”破裂。他们撇下三名市委“调查组”成员,扬扬长长地干活去了!
他们也有他们的尊严,他们要向社会证明他们的尊严是不可辱的,他们要在城市争回他们的尊严。共同的命运将他们团结在一起了,他们并不感到孤独无援,他们知道他们并不孤立。每天都有他们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返城待业知青来看望他们,告诉他们二十余万没有忘记他们三十几个,他们觉得他们成了二十余万的一面旗帜。
他们甘愿做这面旗帜!
他们是坚定地要同城市,要同他们的命运抗争到底了!
这是盲目的挑战,这是必然的盲目,这是合理的必然,这是历史一步步演算出的社会方程的“根”。
就在这一代人同历史,同城市,同社会,同他们的命运对峙的情况下,一种势力,一种“文化大革命”中形成,“文化大革命”后巩固的势力,一种似有似无的势力,正密谋着如何挽救他们的危机。
而一种政治势力在挽救危机的时候,往往是要借助无辜者的鲜血的……
“郭立强,你弟弟看你来了!”
郭立强挑起一担砖正要上跳板,听到姚守义的喊声,蹲身放下了担子。
“在哪儿?”
“那儿!”
不远处,弟弟正望着他。
他大步朝弟弟走了过去。
一名持枪看押他们的公安局的刑警队员拦住了他:“干什么去?”
他不理睬那个刑警队员,继续朝弟弟走去。
他走到弟弟跟前,苦笑了一下,说:“我们正干活呢!”那口气仿佛他终于有了正式工作,是一名建筑工人了。
弟弟用阴郁的目光瞧着他,半天没开口。
他又说:“以前我在类似的情况下看过你,今天轮到你来看我了!”
弟弟还是不开口。
“你何必到这种地方来看我呢!”他因为辜负了弟弟对自己那么大的希望,感到很内疚。
弟弟仍不开口。
“这幢楼三个月后就能完工。”他有意扭转话题,仰起脸望着大楼,其实是在避开弟弟的目光。
“他们打你了?”弟弟终于开口了。
他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摸一下左眼眶,又苦笑了:“因为那天在考场上我打了人家一拳啊!”
“疼吗?”
“不疼。”
“眼眶都青了!”
“我那天把人家一拳打昏了,所以人家打我的时候我没还手,要不打不到我眼眶上。”
弟弟的双眼中渐渐盈满了眼泪。
“别眼泪汪汪的,你曾经挨过的打不是比我惨得多吗?”
弟弟垂下了头,眼泪滴落在沙土中。
“立伟,你看着我,我要对你说几句要紧的话。”
“你说吧,我听着就是。”
弟弟不抬头。
“你要把她当嫂子对待!”
“……”
“她已经是你的嫂子了!”
弟弟渐渐抬起头,默默地望着他,不说话。
“我要求你从今以后尊敬她!”
弟弟眼中仍噙着眼泪,点了一下头。
“你回去吧!告诉她别替我担心。”
“她想一块儿来,可是孩子没人照看……”
“孩子?”
“就是我亲眼看到过的那孩子……我一直怀疑是她的,可不是。是你们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孩子……”
“男孩儿女孩儿?”
“男孩儿。她说你会同意抚养的……”
“她说对了。你呢?能喜欢一个不是亲侄子的侄子吗?”
“哥,只要你喜欢那孩子,我就也喜欢那孩子!”
“我?……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后代,我要当亲儿子来抚养!”
“那我就是他的亲叔叔!”
“嫂子也有了,侄子也有了,我和她的工作,将来也会有的,你还眼泪汪汪的干什么?”
弟弟不由得笑了一下,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我该干活去了!”
“哥,我给你带来一条烟。”
“我们不缺烟。差不多天天有人给我们送烟来,都是返城待业知青送来的。”
“尽抽别人的烟多不好!”
“那给我吧。”
弟弟从平日上班装饭盒的布兜里取出一条烟,正要交给他,被另一只突然出现的手夺过去了。
一名刑警队的小队长站在他们身旁。
“大前门!还是带嘴的!”对方将那条烟在空中抛一下,接住,冷笑道:“没工作也抽这么好的烟?”
“给我。”郭立强克制地说。
“给你?没收啦!”对方将拿着烟的那只手朝身后一背。
“你敢!把烟给我哥哥!”郭立伟愤愤地嚷道。
对方的目光转向了郭立伟,故作诧异地说:“原来是你呀,当年的‘半导体’?久违了啊?我可真有点荣幸呢,如今又看管起你哥哥啦!”
“你……”
“你送我一条烟,我今天挺有造化是不是?”
被生活驯化了的野蛮性格,在郭立伟的血管里顿时奔突起来!他不能容忍这个穿蓝警服的人当着他哥哥的面侮辱他,同时当着他的面侮辱他的哥哥。如今他是将他们郭家兄弟俩的尊严看得比他们的生命还重要的!他双手在发抖,紧紧握起了拳头。
郭立强看出了对方是在有意激怒他们,他不能理解这个穿蓝警服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究竟想干什么?”他推开了弟弟,怒视着对方大声说:“把烟还给我!”
“还给你?”对方又将那条烟在空中抛了一下:“有谁能证明,这条烟是你们的,不是我的?”
“你王八蛋!”郭立伟骂了一句。
“好小子,满嘴喷粪!我要教训教训你!”对方说着,跨前一步,挥拳便打。
郭立强一把擒住了对方的腕子,说:“立伟,你别惹是生非了!快走吧!”
郭立伟不愿给哥哥找麻烦,恨恨地转身走了。
郭立强见弟弟走远,才放开对方的腕子。
“这条烟就算是送给你的吧!”他盯着对方说:“可你心里要明白,我不怕你!”
“你还识时务。”对方道,“你去把那铁锹拿起来!”口气是命令式的。
在离他们七八步远处,一把铁锹插在沙堆上。
郭立强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他迷惑着,没动。
“我叫你把那铁锹拿起来!”
他看出了对方分明是在向他继续挑衅,正因为看出了这一点,他隐忍着,努力压抑着恼怒。对方的挑衅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实现什么企图,却是他无从猜测的。
他转身向沙堆走去。
郭立强啊郭立强,你又怎么会知道,你今天注定了要成为一种政治势力预先策划的阴谋中的牺牲!因为你有一个当年被“专政”过的弟弟。
某种政治阴谋一旦选择了谁作牺牲,这个人就难以逃脱牺牲的下场!
当他走至沙堆前,将铁锹从沙中拔出来,握在手里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枪响。
他转过身,看见手枪拿在对方手中,枪口对准着自己,对方的脸冷酷无情。
他张了张嘴,要向对方发出质问,却觉得脚下的大地开始旋转。
他双手仍紧紧握着铁锹。
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滴在锹柄上,滴在他的双手上,滴在沙堆上。
他不是朝天开了一枪,他是朝我开了一枪呀!为什么?……
最后的疑问凝固在头脑中,成了对命运的迷惑不解的“遗”问。这个返城待业知青一下子栽倒在沙堆上,停止了呼吸。
郭立伟听到枪声,猛转过身。他见哥哥倒在沙堆上,一颠一颠地跑了回来,跑到沙堆前,将哥哥抱在怀中。
“哥,哥,哥!……”他一声比一声高地叫着。
哥哥的两眼瞪得很大,却失去了目光。
他想把铁锹从哥哥双手中抽出来,竟抽不动。
哥哥胸部涌出的血也染红了他的双手。
“哥呀哥!……”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号啕恸哭。
三十几名被看管的返城待业知青,许多工人和十几名蓝警服都朝这里跑来。
人群围住了郭家兄弟。
在郭立伟的哭声中,人群渐渐分化。蓝警服们感到了事态的严峻性,站到了他们的小队长的身后,一个个将右手防范地按在手枪枪套上。
三十几名被看管的返城待业知青聚拢了,他们一步步逼向蓝警服们。
围住郭家兄弟的只剩下了工人们,他们同情地摇着头。
砰!……
刑警小队长又朝天开了一枪。
他喝道:“谁再往前走一步就打死谁!他想用铁锹袭击我!他是咎由自取!我是正当防卫!”凛凛的语调中却暴露出了内心的胆怯和惊慌。
三十几名待业知青朝“蓝警服”们扑了过去……
第一场春雨在“五一”国际劳动节这天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姚玉慧斜卧床上,不胜闲愁地观望着雨滴淋洗窗外那棵树的新叶。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歌声: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不是一个人的歌声。
不是几个人的歌声。
不是几十人几百人的歌声。
是成千上万人的歌声!
她怔怔地倾听了片刻,一跃而起,顾不上穿鞋,只穿着袜子奔到了阳台上。
歌声在城市上空回荡着,震彻着。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组织在一起,聚集在一起,被他们的一个返城待业知青伙伴的死所激怒,向城市示威游行了!
她无法看见他们的队伍。
他们正冒雨行进在大街上,向市委而来。
他们所经之路,交通完全中断!
“金嗓子”倒退在他们前面,他的嗓子已发不出雄浑宽广的声音了,他紧封双唇,挥动两臂。
返城待业知青队伍,在他的指挥下,反反复复地只唱那两句: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不知他们是在什么地方,怎样集合起来的。
雨淋湿了这支队伍。他们一步步地“占领”了一条街道,又“占领”了一条街道。
“文化大革命”中,也没有哪一派能够组织起这么一支浩浩荡荡的示威游行队伍!
在这支队伍里,默默走着徐淑芳,怀抱着宁宁。
北大荒返城知青之子,被他的知青母亲用衣襟包裹着,遮挡着淅淅沥沥的雨滴。
在这支队伍里,默默走着严晓东和王志松。他们也像徐淑芳一样,一人怀抱着一个孩子。是“金嗓子”的双胞胎女儿。
他们继续“占领”着一条又一条街道!
一根竹竿挑着一件破旧的兵团战士的棉大衣,高高擎举,作为他们的旗帜。
他们似潮流要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地淹没这座城市!
一切车辆避向马路两边,没有一个司机敢按一声喇叭。
一段马路上准备重铺路面的一堆堆,在他们经过之后,沙堆不见了。
一个交通岗亭,在他们经过之后,被连同底座搬上了人行道,里边的交通警呆若木鸡。
雨,更大了。
他们的歌声,更高了。
他们经过市劳动局后,那条马路上坐满了他们的伙伴。
他们经过市公安局后,那条马路上也坐满了他们的伙伴。
他们经过省教育厅,那条马路上又坐满了他们的伙伴。
城市被震慑了!
城市屏息敛气。
只有他们的歌声响彻城市上空: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站在阳台上的姚玉慧,终于看到他们了。他们出现在胡同口,一步步“占领”了胡同,朝市委领导宿舍大院走来。
她看到的只不过是他们分出的小小一支队伍。
警卫人员没来得及关上门,铁栅院门被冲开了。这支队伍拥进院内,顷刻坐满了一院!
她如同被定身法定在了阳台上!她呆呆地俯视着他们。
徐淑芳也在这些返城待业知青中,她首先发现了自己当年的教导员,认出了自己当年的教导员,怀抱着宁宁,仰头望着自己当年的教导员。
大雨泼在她脸上!
大雨淋透了她包裹着宁宁的衣襟。也许那孩子感到冷了,突然哭起来。
当年的知青教导员猛地离开阳台。她冲出楼,撑着伞跑到徐淑芳身旁,替徐淑芳遮雨。
“教导员,原谅我。”
“我也代我父亲,请你们原谅。”
“我们不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
“谁的孩子?”
“我们的。我们大家的。他曾被遗弃在火车站……”
姚玉慧想起了返城那一天弟弟对她讲的事。
她说:“把孩子给我,让我抱进屋去,他会被淋病的!”
徐淑芳感激地点了一下头。
她从徐淑芳怀中抱过哭着的孩子,跑进楼去。
阿姨惊恐万分地围着她团团转:“这可怎么好?就你一个人在家,他们要是……这可怎么好?……”
她苦笑道:“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阿姨,你给这孩子冲杯奶去吧!”
阿姨六神无主地离开后,宁宁不哭了。
她抱着孩子走到窗前,望着在雨中坐满院子的当年的知青伙伴,心中说:“爸爸啊,原谅他们吧,他们是不能再等待了,像您的女儿一样……”
她不由得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孩子脸上……
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伍在继续向市委走去。
公安局长高大魁梧的身材,仿佛一座碑。他叉开两腿站在返城待业知青队伍正走过来的马路尽头。
他身后,排列着由数百名刑警队员组成的双重散兵线。
一辆小汽车从马路尽头的丁字形路口出现,直开到他身边才猛刹住。
市长跨下了小汽车。
市长低声说:“立刻撤走你的刑警队,否则我罢你的官!”
老局长看了市长一眼,语气十分强硬地回答:“我有职责保卫这座城市的治安,现在谁也无权命令我撤走我的刑警队!”
“我不认为这是骚乱!”
“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粉碎‘四人帮’后发生在本市的最大一次骚乱!”
“他们没有打砸抢!”
“他们若敢,我就下令开枪!”
老局长说罢,从头上摘下了警帽,向市长递去。
市长不接。
他缓缓弯腰将警帽放在雨地上。
市长被激怒了:“当你开枪时,站在你枪口前的将是我!”
老局长不再回答,岿然不动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伍。
双方接近得仅距五六米了,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伍停止了前进。
一辆接一辆靠在马路边的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里的乘客,纷纷跳下,争先恐后跑进各个商店。
“金嗓子”不由得转过身,这才明白队伍因何而停止行进。他对“蓝警服”们张大嘴喊了一句,然而没有人听到他喊的是什么,因为他的嗓子沙哑得几乎喊不出声音了。
老局长做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双重散兵线,迅速形成了阻挡的蓝色方阵。
从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伍中跨出一个人——严晓东。
他轻轻推开“金嗓子”,朝队伍振臂高呼一句:“跟着我!”
他一步步向前走。
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伍一步步跟着他。
“站住!”老局长厉喝一声,一只手放到了手枪套上。
市委大楼就在他身后,他绝不允许他们再接近市委大楼一步!
严晓东没有站住,对他的警告和他的动作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继续向前走。
市长一步跨到严晓东与老局长之间,伸开双臂,面对返城待业知青们大声说:“我是市长,我理解你们!也请你们理解城市,理解市委的困难!”
“你理解我们?”严晓东站住了,冷笑道:“你根本不理解我们!城市也不理解我们!你的儿子或你的女儿小时候,你带他们到公园里去骑过木马吗?”
市长不明白这个返城待业知青为什么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是。
“如果你没有,你无法理解我们!小孩子骑在木马上,每旋转一圈,向父母招一次手,这是人性!你懂吗?我们年年向城市招手,因为我们已不是小孩子,我们却仍骑在木马上!我们不是被艰苦吓回到城市里的!十一年,我们四十余万,可以盖起一座城市!可是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汗水并没有换取到足以使我们感到自豪的劳动成果!历史浪费了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汗水!我们不能再等待!……”
严晓东说着,又向前跨了一步。
他身后的队伍,也向前跨了一步。
市长不由得退了一步。
站在市长身后的老局长不由得退了一步。
站在老局长身后的蓝色方阵不由得退了一步。
严晓东将脸转向了老局长:“开枪啊!拔出枪来开枪啊!你们不是打死了我们一个吗?你为什么后退了?……”他从地上捡起了老局长的警帽,又说:“只要我一句话,我们就会将你踏在我们脚下,将你的刑警队踏在我们脚下!”
他说一句,向前跨一步。
市长连连后退。
老局长连连后退。
刑警队的蓝色方阵连连后退。
“我们并不想闹事!但如果拿枪吓唬我们,那是愚蠢的!我们不过要求城市关注我们的存在,指给我们一个起点!我们他妈的只要一个起点!有了一个起点我们会证明我们这一代人不是废品!……”
刑警队的蓝色方阵已经退到了市委大楼楼前,再无退路。
严晓东将警帽朝老局长一递:“您戴上吧!我们连您的警帽也不想踩坏!”
市长替老局长接过了警帽。
“我们是累了,累极了,但我们这一代还没垮呢。市长同志,请您检阅吧!”严晓东说罢,朝后一甩湿漉漉的头发,转身高喊:“全体……立正!向后……转正步……走!……”
“向后……转!”
“向后……转!”
“向后……转!”
“正步……走!”
“正步……走!”
“正步……走!”
返城待业知青的队伍中跨出了许多人,站在人行道上,向他们的队伍重复着严晓东的口令。
马路下当年的防空洞,发出巨鼓般的震响。
嗵!……嗵!……嗵!……
挑在竹竿上的破旧的兵团大衣——他们的旗帜,被擎得更高!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这两句歌声又在城市上空回荡。
市长自言自语:“他们和当年是多么不一样!”
是的,他们和当年不一样了。他们已不是当年的“红卫兵”了。他们也厌恶了流血和骚乱,只想向城市表明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向后转。
老局长暗自呼了一口气。
嗵!……嗵!……嗵!……
马路两旁的街树抖动着。
各种车辆,缓缓随在他们身后,终于有了行驶的机会。
“开枪打死那个返城待业知青的事,你调查了吗?”
“我正在调查。也许事情是复杂的,会有某种背景……”
“噢?……”
“子弹从背后击中,正当防卫不能自圆其说。”
“没有那件事,不会导致今天这件事。”市长说着,将警帽递给老局长。
老局长接过,许久才戴上。
“我相信……”
“什么?”
“他们今天能够把我,把你,把你的刑警队踏在他们脚下,可他们没有。”
“我今天也是作好了他们从我身上踏过的思想准备的。”
“喜欢文学吗?”
“不感兴趣。”
“一本小说也没读过?”
“读过一本——《刑警队长》。”
“再多读一本吧——《悲惨世界》。”
“……”
“书中一个人物很有点像你,名字叫沙威。”
“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
“一言难尽。”
“下场如何?”
“给自己戴上手铐,跳进塞纳河淹死了。”
老局长不再问什么,抬头向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尾望去。
他们的旗帜——挑在竹竿上的破旧的兵团战士大衣,像高高擎举着的十字架上的耶稣。
嗵!……嗵!……嗵!……
防空洞发出的震响,如城市的巨大心脏在搏动。
忽然,一棵街树渐渐向马路倒下。随即,又倒下一棵,又倒下一棵……
马路两旁的街树,都开始向马路中央倾斜,纷纷倒下,障碍了各种车辆的行驶。
这情形使市长、老局长和刑警队员们惊诧万分。
而紧接着发生的情形,更加使他们目瞪口呆——一长段马路徐徐向中间塌陷下去!
又一长段马路徐徐向中间塌陷下去!
一辆公共汽车,两辆无轨电车,同时随马路塌陷下去,只露出平顶,无轨电车的“辫子”脱离了电缆,在空中摇晃。
老局长反应迅速地大吼一句:“快抢救!”
他的刑警队员们奋不顾身地向塌陷地段奔去!
返城待业知青的队伍也骚乱起来。他们被他们自己的力量惊呆了!
严晓东第一个跳下塌陷地段救人。
王志松、“金嗓子”跟在其后跳了下去。
无数“兵团服”跳了下去……
马路仍在塌陷。
当年耗资巨万的“防空洞”,今天被证明在现代战争中没有任何实际战备意义。
返城待业知青们的旗帜倒了,被踏在他们自己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