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晓声文集·散文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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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国人:言众生百态

中国人从前的怀旧人性是很受压抑的。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人不太敢怀旧了,那可能会从政治上被斥为“怀念旧社会”。一九七八年以后中国人对怀旧二字也是心里暧昧的,那可能被讽为对极左年代情有独钟。

一个时期以来,“崇高”二字,在中国成了讳莫如深之词,甚至成了羞于言说之词。我们的同胞在许多公开场合眉飞色舞于性,或他人隐私。倘谁口中不合时宜地道出“崇高”二字,那么结果肯定是大遭白眼。须知,一个民族很容易由而变得心理低贱。

没有幽默感的民族是缺乏亲和力的民族。但是丧失了庄重气质的民族也将是不可爱的。

在国外,痞子不必假文人之名而活着,文人也不必非靠痞的技巧而存在。也许只有在中国,“文痞”才活得比文人和痞子两者都潇洒,都滋润,都如鱼得水。

如果城市里没有你们的生存根据,那你们就当农民吧!——假设上帝曾这么说过,那么下半个世纪的中国农民将如此回答——如果城里的人需要吃饭,就让城里的人自己去种地吧!

日本人曾被视为“冷血动物”。

依我想来,我们相当多的中国人,在这一点上正变得极像日本人。现实变得每每令同胞们相互之间倍感周身发寒。

中国人民与中国,好比森林与山地的关系。倘山地的土壤缺少水分又缺少有机化合物质,森林是茂盛不起来的。

如今,认真做事认真做人的,实在不是太多了。人仿佛对一切事都没了责任感。连当着官的人,都不大肯愿意认真地当官了。

如今的中国人,好像都成了“有闲阶级”,睁眼看看我们周围,多少人的精力和时间毫不吝惜地消耗在交际场上。

我们老祖宗主张的那种“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似乎在本时代有点“迂腐”了,“小人之交”倒大大时髦起来。

有些中国人,真像“贴树皮”。其所“贴”之目标,随时代进展而变化,而转移。研究其“贴”的层次,颇耐人寻思。

凡“贴”,技巧也罢,色相也罢,总都是无耻一族。恰如馒头也罢,火烧也罢,总都少不了要用点“面引子”。

这个时代“生产”出太多太多除了文凭和学历其他一切方面太差太差的男女。

中国的中产阶级虽然正在悄悄形成,但一个事实是,其质量很差。这乃是由相当畸形的“中国特色”所决定了的。

就中国的当下而言,认真之人,比之持极现实人生哲学之人,比之持圆滑人生哲学之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认真是需要文化培养的。

中国的中产阶级女人们,头脑中的“新兴”阶级意识是相当强相当敏感的。正因为她们是“新兴”阶级的女人,她们随时随地都要刻意地显摆这一点。这也是她们多少有点儿令人反感的地方。

当代人变得过分复杂的一个佐证,便是通俗歌曲的歌词越来越简明了……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倘有太多的青年以活在“道德底线”上为最快意的活法的话,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来说,是堪忧的。

中国人曾将一切能想得到的精神桂冠戴在尼采幽灵的头上。刚刚与“造神”的历史告别的中国人,几乎是那么习以为常地又恭迎着一位“洋神”了。

十几年过去了,我的眼看到了一个真相,那就是——当年的“尼采疟疾”,在中国留下了几种思想方面的后遗症。如结核病在肺叶上形成黑斑,如肝炎使肝脏出现疤痕。

八十年代初。中国人提出了迫切渴望提高物质生存水平的口号——“将面包摆在中国人的餐桌上!”

中国知识分子们(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头脑所需之方面,表露同样的渴望,提出同样的口号。故一边按照从前所配给的精神食谱进行心有不甘的咀嚼,并佯装品咂出了全新滋味的样子;一边将目光向西方大小知识分子丰富的思想菜单上羡慕地瞥将过去。

普遍的中国大小知识分子,其思想貌状,如诗所咏之落叶。好比剥去了皮肤,裸露着全部的神经。或裸露着全部的神经出国去感受世界;或裸露着全部的神经在本土拥抱外来的“圣哲”。每一次感受,每一次拥抱,都引起剧烈的抽搐般的亢奋——“痛并快乐着”。

中国古代,称平凡的人们亦即普通的人们为“元元”;佛教中形容为“芸芸众生”;在文人那儿叫“苍生”;在野史中叫“百姓”;在正史中叫“人民”,而相对于宪法叫“公民”。“公民”者,国家共有者也。

我以为,有些时候,有些情况下,对于小百姓而言,求人简直意味着是高息贷款。

中国人的目光也许是世界上最为捉摸不透的。中国人的心思往往太需要自己的同胞费心思去猜。

中国的农民们先天其实都是并不狡猾的。如果说他们现在有点儿狡猾了,那也是后天学的。

老百姓有一种天生的本能,那就是他们能够非常具有创造性地满足自己的娱乐。实在没了条件,连压制他们娱乐权利的政治本身,竟也可被他们以娱乐的方式去对待。

老百姓如果不为高消费的种种煽动所蛊,某些商品价格的不道德的抬高,则只能是牟取暴利的商业利润追求者们的尴尬。

中国农民的大多数,进言之,中国人民的大多数,其实践民主方式的水平,远非某些人士所杞人忧天地估计得那么低。恰恰相反,他们实际上已表现出了较成熟的民主意识。只要诚心诚意地将民主奉还给他们,并得体地协助他们而不是操纵他们,他们也是能够实践得较为出色的。

一个穷孩子要维护住自己的自尊心,像一只麻雀要孵化成功一枚孔雀蛋一样难。

贫富悬殊是造成年代动荡不安的飓风。

经济现象是形成那飓风的气候。

处于贫穷之境无望无助的一部分人类,需要比克服灾难和瘟疫大得多的理性,才能克服揭竿而起的冲动。不冲动,亦可贵。

倘仅仅从电视中来感受中国,那么将会对中国产生极大的错觉,以为它已经是全世界最富裕的国家了;以为每一户中国人家的收入都已高得不得了,因而如果不天天追求时尚,进行高消费,钱就会变成负担之物了。

几十年内,中国肯定仍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也肯定仍是农民最多的国家,但却不见得会是农民成功地转化城镇人口最多的国家。因为城镇难以成功地“消化”那么多丧失了土地的农民。

我个人认为。中国早就应该实行计划生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却没有及时地实行之。与一个民族企图以人口众多的表面强大威慑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敌人的潜意识有关。

时代的转折点始于中国农村,今天受到猛烈冲击和震荡的却是中国城市……

又一次“农村包围城市”。

不知为什么,在一个时期内,中国大谈特谈“先使一部分人富起来”太多太久了,谈“改革开放”最终的普惠原则太少太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