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晓声文集·散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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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关于二小

我的长篇自白体小说《一个红卫兵的自白》开篇第一章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我们那个大杂院,共七户。卢家是‘坐地户’。我家和其余五家,都是因动迁从四面八方搬来的。一九六六年元旦前,凑齐在那个院里了。春节,互相拜年,和睦友好的关系从此奠定基础。那一年我十七岁,初三。卢叔是‘院长’,以‘坐地户’的积极性和热情,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了管理我们这个大杂院的责任……”

如今,已经过了整整三十年。我的自白,出版也整整十年了。哈尔滨市,度过我少年时期的那个大杂院,已经不复存在。邻居们都不知分散到何处居住去了。

不久前的一天,下午三点多钟,我正昏睡着,有人敲门。开了门,见一个满面流汗、身材瘦小的男人神情不安地站在门外。他穿一件短袖花格子衫,拎一个旧的、黑色的皮革包。因热,花格子衫仅扣最下边两颗扣子,半露着晒红的胸膛。他留的是平头,看去至少一个半月没理过了。半长不长的灰褐色的头发中,夹杂着五分之一还要多些的白发。很白很白的白发,像化工厂里的洁白的化纤丝似的。

我以为是一名“上访者”或中年民工。不料他开口叫我“二哥”。

叫后,神情更加局促不安。分明地,觉得自己没资格,甚至不配叫我“二哥”似的。

我以为他是投亲的,找错了门,认错了人。正沉吟着打算问他些什么,不料他又口吃地说:“二哥,我……我是……是二小哇!……”

“二小?……”

“就是……咱,咱们光仁街大杂院……老卢家的二……二小哇……”

“你是……卢叔家的二小!……”

“对对!”

他出了口长气,神情略显松弛地笑了。

我立刻将他让入室内。

我先吩咐他脱去格子衫,冲头、洗脸、擦身,彻底凉爽一下。

当他重新穿上花格子衫,仍摆脱不了局促地坐在我对面时,我端详着他,一时感慨万千。

当年我十七岁,他六七岁,叫我“二哥”像叫亲哥。

但这个身材瘦小的,脸上沉淀着太多的命运沧桑,样子极为落魄的小老头儿,真的便是二小么?我明明已认出他真的便是,却还是不免有几分怀疑似的。

于是二小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向我讲起他的一番经历,听得我心情越来越沉重。

一九七四年我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上大学,二小恰在那一年下乡了,去的也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那么,应该说他还是我的“兵团战友”了。

大返城那一年,他是不打算离开兵团的。因为他怕给家人造成负担。姐姐出嫁了,哥哥结婚了,妹妹没有长久工作,父亲生病。出嫁了的姐姐和结了婚的哥哥,没房子,在小屋的前后,搭起了更小更小的两处所谓“偏房”。而原先的小屋早已破败不堪,沉入地下一米多深了。与其说是家,莫如说是“洞穴”,由没有长久工作的妹妹和生病的父亲同住。连里替他办理了返城手续,督促他返城……

二小返城后一直没有正式单位接收。因为卢叔是收破烂儿的。他当然不愿继承卢叔的衣钵。好在他肯干,前几年还是能够挣些钱的。尽管不多,将够养活自己。

他只能和卢叔住在一起。

卢叔得的是不治之症,为了让卢叔住院,他们几个子女,不得不将原先那小屋的居住权卖了。其实买的人并不为住,图的是动迁后的“房号”。孝心总算尽了。也盼到了动迁成为事实。

但二小失去了最后的栖身之处。起初他轮番住在哥哥家、两个姐妹家。但哥哥妹妹,居住条件也很差。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大男子,给嫂子和妹夫带来多少不便是可想而知的。起码的自尊心,使二小成了地地道道的城市街头流浪汉……

“二哥,”他低头瞧着他的双手,自言自语似的说,“近二三年里,我什么活儿都干过,还卖过血。什么地方都住过,火车站、医院候诊处、工厂锅炉房的炉渣堆。冬天,新出的炉渣热乎乎的。还被当成流窜犯收审过……”

那显然是一双会干活儿的手。他的话语也丝毫没有自哀自怜的意味儿,仿佛在背简历。而且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又使人明白。

“你哥哥姐姐妹妹们,就不帮帮你?”

“他们的日子也很难。各家都有各家的愁事。近二三年哈尔滨下岗失业的人太多太多了。他们想帮也帮不了我。”

“平时很少见面?”

他点点头:“过春节的时候总是要团聚的。我找个地方洗净脸,刮刮胡子,换套像样点儿的衣服去见他们。对他们撒谎,说我混得不错,只不过忙,让他们别替我瞎操心。团聚几个小时后,趁着酒热,我便到马路上逛,找熬夜的地方……”

“那你……到北京来干什么?……”

“二哥,我走投无路了。想来想去,只有来求二哥你给指条生路了……”

我沉默良久,低声说:“二小,二哥为你高兴。”

他不解地抬头望我。

我又说:“你没变成盗贼,没变成抢劫犯,没做任何违法之事,我真的有几分替你高兴啊!”

他说:“二哥,那些事,咱就是饿死冻死,也不会做的呀!”

我的眼睛顿时湿了。

二小是很不错的瓦匠。木工活儿也拿得起来。还懂些水暖,会修各种管道。

但我留他住了几日,还是打发他回哈尔滨了。靠他那些技能,在北京找到长久的工作,完全超出我的能力。不长久,岂非等于由哈尔滨的街头流浪汉,变成为北京的街头流浪汉了么?

他走时,我让他带上了我的几封亲笔信。

我郑重地对他说:“二小,别怨二哥没帮上你。这几封信,保你在哈尔滨能找到些临时的活干,能挣点儿钱养活自己到年底。”

他迷惘地问:“年底以后呢?”

我说:“二小,二哥始终有一个愿望,以后离开北京,到京郊农村落户。不过,原先是几年后的打算。起码等梁爽上大学后。现在,二哥愿为你提前这一打算。我到哪儿,带你到哪儿。咱们两家从前是近邻,以后你和二哥也将是近邻。目前有些农村搞得不错。你会的那些技能在农村才可能大有用武之地。二哥会帮你盖两间小房。还有,你应该结婚了。哪怕是个寡妇,只要肯嫁你,你也不要嫌弃人家。那么,当丈夫、父亲,还来得及。否则,这一辈子,真的毁了!”

他点头。

“最重要的是——我与你联系时,你可一定得和现在一样,归根到底,是一个守法的良民。否则,你就没法儿和二哥作邻居了!”

他说:“二哥你放心。”

我知道这一点,我是完全应该放心的。

从此我又多了一桩心事——已寄出几封信四处联系,试探京郊哪一处农村肯收我和二小为村民。

对我,与那些在大都市住腻歪了到农村去买别墅住的人是不同的。

我当然买不起别墅。

对二小,更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