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晓声文集·散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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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关于“怀旧”

怀旧,其实便是人性本能的记忆。

好比年轮也意味着是树木的记忆一样——想想吧,若树木亦有情愫,它们那一圈圈细密的年轮,该录下了它们所经历的多少故事呢?难道,它们会忘记曾是幼树时遭遇过的某一场大风暴么?会忘记曾被折断过枝丫时那一种痛楚么?会忘记育林人为它们流过的汗水对它们的保护之恩么?……

怀旧,便是人性这样的一些记忆啊!它的本质就是缠绵于心灵中的一缕情愫,与思想和理念是并没有多少关系的。

倘我们看生活的眼光是入微的,我们当会发现,即或儿童和少年,也是每每难免要怀旧的呀!

一个男孩子说:“去年春节的时候……”

一个女孩子说:“爷爷活着的时候……”

一个少年说:“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一个少女说:“别把我的布娃娃扔了,我还喜欢哪!……”

他们实际上是在说什么呢?难道不是在表明——过去的日子里,某事、某人、某物,在他们的心灵中留下了什么有价值的甚至自认为是宝贵的记忆么?而那记忆,难道不是总体现为一种情愫么?

不但儿童和少年,连动物们也是怀旧的呀!

“胡马依北风”“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不要以为这样的一些诗句,只不过是诗人们的比赋。问问那些了解动物的人吧,他们兴许会感慨地告诉我们,动物怀旧的“情愫”,有时比我们人还甚之呢!据说,野狐死前的预感是很强的。它们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命限临终了,便尽可能地回到它们的第一处穴里。所以曹操有诗言——“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怀旧的情愫是那么丰富,我敢说,几乎包括了人性的全部内容和侧面。思乡、念友、缅亲、恋物、感时叹岁、回顾以往……人性在怀旧之际,总是显得那么温良。

不要相信那些宣布自己绝不怀旧的人的话。他们这样宣布的时候,恰恰道出——过去之对于他们,必定是剪不断,理还乱。

据我想来,如果一个人真的根本不曾怀旧过——那么似乎足以证明,他或她的人性质量是相当可疑的。是的,是人性的质量可疑,而非是人生的。因为不管多么艰难的人生,并不意味着同时便是绝无温馨情愫的人生。事实上恰恰相反,温馨情愫相对于艰难人生,更是值得珍视值得回忆的啊!

“一枝何可贵,恰是故园春”“伤心江上客,不是故乡人”“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故人一别几时见,春草还从旧处生”“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因为人性有怀旧的特点,我们才有许多情愫真切的诗句可欣赏,歌者才一吟三叹唱得我们感动啊!亲情、友情、爱情,在怀旧的情愫中,如雾里的花姿,如水中的月影,我们深知它们确曾因我们而存在过,我们深知它们的虚幻并非我们的想象,而是留在我们心灵中的印痕——于是我们因它们的确曾存在而庆幸人生的赐予,因了我们的铭记不忘而感动自己。

怀旧的情愫,印在人类全部的历史和现实的许多方面。它既与思想、意识、观念无涉,也不是它们所能切割或抵消的。

大多数人的生命特点基本上是这样的——幼年时朝前看,青年时看眼前,中年时边在人生路上身不由己地走着边回头,而老年时既不回头也不扬头了。老年人习惯于低头沉思。怀旧是老年人的情愫慰藉。他已无需太多的东西了,所以他不目咄咄地引颈寻觅。该记住的都印在他心灵里了,所以他也不必再频频回头去找……

人性的这一特点,也极分明地体现在人类的繁衍过程中……

中国人从前的怀旧人性是很受压抑的。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人不太敢怀旧了,那可能会从政治上被斥为“怀念旧社会”。一九七八年以后中国人对怀旧二字也是心里暧昧的,那可能被讽为对极“左”年代情有独钟……

现在好了,现在我们大家都可公开地流露各自的怀旧情愫了——对此的种种指斥,据我看来,实也是相对于人性的极“左”。而青年人对中老年人的嘲讽,除了证明他们人生的浅薄和人性的不成熟,不再证明别的——到他们也开始怀旧的时候,他们将恍然大悟——啊,人生竟是这样的啊!……

生命终了之际,每个人都会感受到,所谓人生——不过是一些怀旧的片断组成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