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晓声文集·散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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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关于月饼

由中秋佳节,自然联想到月饼。

过去,百姓人家过中秋也就买两包月饼而已。我记得十分清楚,当年哈尔滨的月饼一包二斤,八块。八角六分一斤。沙糖五仁馅的。除了这种,别无其他。

我头脑的“底片”,已然开始老化。孩提时的许多事,渐在记忆中模糊了,却保留下一些准确的数字。比如两角四,当年一块肥皂的价格;七角八,当年一种叫“江米条”的杂点的价格;四角六,一个灯泡的价格等等。

当年我家生活贫困。五个孩子。母亲却一向舍不得多花八角六分钱买一包月饼。每至中秋,一包月饼,通常总是这样分的——妹妹一块;我和哥及两个弟弟,每人半块;留下一块,照例要供爷爷。供两天后,再掰碎了分给我们。

母亲从来都是一口不吃的。

她总说:“太甜。不爱吃。”

前几年,月饼价格不知怎么突然贵得荒唐。最贵有千元几千元一盒的。馅里包名表,包钻戒,包纪念金币。我曾写过一篇短文,指斥为不折不扣的暴利现象。

一九九三年的一天,我收到一封从美国加州寄来的信。写信人当年也是北大荒知青,一九八五年去了美国。现在已经是一位机电工程师,月薪颇丰。买了房子、汽车,娇妻爱子三位一体,生活很是幸福。他在信中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件往事——九七二年“中秋”节前,他和几名男知青在球场上打篮球,几名女知青坐在球场四周,边洗衣服边观看。突然。一辆失控的“28”拖斗车冲向篮球场,冲向正带球准备跃起投篮的他。待他听到身后有异响,转身已见拖斗车近在咫尺了。他愣住了。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将他猛地推开。拖斗车呼啸而过,救他的人被碾于车下——是女排的一名班长,天津知青。

她被送往团卫生院时,已因伤势过重,失血过多,无法挽救生命了。医生说她至多再能挺着活半天。他当时也跟往团部去了。可她一路昏迷不醒,他根本没机会对她说一句话。医生只许连长一人入抢救室。连长出来时,说她喃喃地重复两个字——“月饼……”

再过两天就是“中秋”。

于是电话打回连里,问哪个知青收到了家里寄来的月饼。结果令他们失望。当年知青相比着看谁最“革命”,认为月饼是替迷信人物嫦娥树碑立传的“反动糕点”,皆以不吃为荣。电话又打到其他连队,结果也令他们失望了。最后经团领导批准,允许他们去邮局翻当天收到、尚未被各连取走的包裹。只要觉得内中可能有月饼,拆包无妨。因为这一点已同时获得了所有连队知青们的理解……

仍一无所获。

奄奄一息的女知青班长口中弱声重复着的,却始终是“月饼”二字……

于是有人提议——为她做月饼。哪怕仅仅做一块。

连长没阻止。他也想将一块月饼送到女知青手中……

护送她到团部医院的知青们说做便做了。有的到大草甸子上去采□柿。那是一种比山丁子大不了多少的草本野果,蓝色的,像葡萄,但比葡萄酸。除了“□柿”,他们再想不到任何可做月饼馅的东西了。

天已经黑了。他们打着手电散布在大草甸子里采。而大草甸子中的□柿秧,却早已被团部附近的知青们“扫荡”过多遍。终于采满了半小碗。他们考虑到用“□柿”做月饼焰会很酸,所以又选了最好的萝卜,切了点儿萝卜丁,用开水焯过,与□柿掺在一起。拌了许多蜂蜜。再搅入一些油炒面。有一名知青用两块砖刻出了月饼模子。甚至细心地刻出了“中秋”二字。

最后一道“工序”,便是将两块砖用油浸了,将那馅儿用精面包了,用砖合扣住,用铁丝拧紧,放在灶火中烧烤。一边烧烤,一边往砖上浇油……

当连长拿着一块滚热的“月饼”,两手掂换着冲入急救室时,女知青班长已咽气了。连长哭了。知青们都哭了。哭得最悲痛的,当然是给我写信的他……

他在信中说——他一直暗暗爱恋着她。敏感到她也在暗暗恋爱着自己,只不过都没机会互诉恋情……

他在信中说——连里收到了她父母寄给她的一个包裹,内有两块月饼。没谁能有充分的根据判断她于昏迷之中弱声重复“月饼”二字,是意识里盼望着吃到,还是唯恐父母不听她的劝告执意寄来,会影响她在知青中思想“革命”的形象……

他在信中说——他们当年“土法上马”制作的那块月饼,和她家里寄来的两块月饼,曾一起放在她坟上供了几天,后来被一头牛吃了……

他给我写信的目的,是请求我按照他提供的地址,每年“中秋”节前,替他买一包月饼,寄回北大荒去,请人供在她坟上……

我对这件事是非常认真的。按他信中提供的地址,先寄了封信投石问路,却泥牛入海,杳无回音。又询问过回北大荒的知青,得知当年那连队,早迁移了,现已是一片荒无人烟之地……

我只得回信据实以告。

后来,我曾往北大荒寄过一个包裹,内装几种月饼。是寄给我当年教过的学生们。他们已长大成人,为人父母了。我想,他们的孩子吃我寄去的月饼时,当会觉得格外好吃吧?毕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吃到他们父母的小学老师寄给他们的月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