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晓声文集·散文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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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师》补白

三十岁以前的人,大抵习惯幻想,大抵。因为,所谓活法的选择的机会,似乎还厚爱地给他们保存着几种;并且从各个方面,向他们频频招手。无论好的或不怎么好的,换个活法的念头毕竟总是诱惑人的。简直可以说,不曾幻想过的人便不曾真的年轻过。

四十岁以后的人,大抵经常回忆,大抵。人开始经常回忆,意味着开始向老走去的第一步吧?四十余岁的我,不知从哪一天起,思想仿佛分裂了。一部分像迷途羔羊寻找旧圈一样,沿着记忆往活过来的路上逆行。一部分像鹞的眼,仍不放弃对于现实的扫描。故我总认为,过去和现在,如同夜晚和白天,边缘是混在一起的。而当觉得现实分外生动的时候,许多回忆则相应地更加清楚了。于是某些事于回忆中渐显。某些人物从过去向我扑面而来。这样便产生了小说《老师》,还有《白发卡》《同学》等等。

我写它们,就本意而言,更是为我自己。为我自己对他们或她们的一份情愫。或者反过来说,为着他们或她们曾给予过我的一份情愫。

世界很大,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些人和另一些人,不知怎么,就被生活安排到一块了。习惯的说法是“缘”。我更愿说是遭际。因为“缘”,似乎只能包括生活把你和好人引到一块儿的情况。但生活也常常会把你和坏人、恶人、卑鄙之徒推到一块儿,所以遭际才是一种“合二为一”的更概括更全面的说法。

我是幸运的。我想我的确是幸运的。因为在我的人生遭际中,使我铭记不忘的好人是很多的。我缅怀他们或她们,同时也是缅怀一种逝去的美好。并且我承认,这一种缅怀,表明我对现在的某种丑恶乃至邪恶的憎恶。毋庸置疑,过去并不完全美好,有多少人命运的悲惨证明了这一点。现在也并非彻底丑恶,否则我们为什么都还活着,谁也不想把自己弄死?其实,有些人在美好中也注定了要丑陋地活着。有些人在布满阴霾的年代内心里也有类似阳光的明朗。特别坏的人,在我写作的时候,很难偷偷地爬到我的稿纸上。我从生理方面厌恶他们,如同厌恶苍蝇和毛虫。偶尔也因他们浪费纸墨,乃源于“除四害”的动机。

归根结底,一切人的一切回忆,都是对人的回忆。没有回忆,等于没有记忆。没有记忆,等于是低级动物。回忆,有时是因忘却而有价值的。一切可耻之中,忘却也是一种。而且无论怎样分析和解释,都是市侩式的可耻。

如果忘却是某种哲学,那么回忆便是一种责任。一切记住的,同时应是自省的。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在回忆中,我最自省的一点,或者说最怕自己背叛了的,倒不是什么更崇高的作为人的原则,而仅仅是——善良的温馨的人性……这大概是一切思想肤浅的人的悲哀罢!请读者原谅,我正是这一类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