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晓声文集·散文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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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论英雄

如果说人类的历史是不息的江河;如果说人类的历史是春绿秋荣的四季;如果说人类的历史是厚盈百尺而且情节继续着的大书;如果说人类的历史是一代人与上下几代人的记忆的贯通组合……那么,阶级斗争就是那江河汹涌激荡势必决堤的现象;就是那四季颠错的异常气候;就是那改变主角的内容严峻的章回;就是那浴血奋战后呐喊回绕中的沉思……

阶级斗争是被剥削被压迫阶级的无奈而又悲怆的选择;是用武器诉说着的理由;是以生命和鲜血来争取的公正;是绝望了的人们的“最后的斗争”;是“不战胜,毋宁死”的决心……

在人类历史所发生的一切阶级斗争中,尤以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斗争最为持久、最为顽强,其记录也最为雄浑壮烈。《自由引导人民》那幅感天地泣鬼神的画上,擎举在巴黎女人手中的红旗以及挥舞在少年手中的双枪,任何时候都会使我们对我们人类历史上所发生的由人类自己造成的重大冲突愀然又肃然。它对我们人类无声的告诫乃是——不要使女人踏着尸体冲锋陷阵、少年不够大的手握起冰冷的枪械的事件再发生……

保尔·柯察金所处的时代,正是类似的时代。那少年还不懂提革命目的还没有成为战士便已然准备为他所属的阶级进行反抗了。他偷枪的行为证明了此点。那是一种遗传在他血管里的本能。那是一种被眼见的苦难和亲历的屈辱所唤醒的冲动。那是一种简单的复仇的欲念。当他的本能、冲动和欲念汇入锐气磅礴不可阻挡的革命岩流,他义无反顾地将他的生命与它融为一体,当成了它的一部分。

革命需要千千万万的保尔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千千万万的保尔响应革命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这两种时代惯力的作用下,阶级的英雄诞生着……

列宁在克里姆林宫以他洪亮的极具感召力的声音宣布:苏维埃政权成立了!——其后千千万万热血的中国青年,正独自或一批批地走在奔赴延安的路上……

社会主义从马克思的书中耸立起来了,成为眈眈可见的了。它在人类的时代迷惘不知方向之际,淋漓着通体的血迹无所畏惧;它宛如从历史的子宫刚刚分娩出来的巨童;它是无产阶级用自己的血和尸创造出来的;它寄托着无产阶级每一名成员,包括它的子孙后代所渴望获得的尊严和幸福……

在以前的历史中无产阶级没有任何骄傲和自豪。唯革命才使无产阶级也有了——那便是它的领袖和它的英雄。在革命胜利之初,那几乎是它仅有的骄傲和自豪。

领袖是曾一无所有的阶级的父母。英雄是曾一无所有的阶级的儿女。这二者对于夺取政权巩固政权的无产阶级缺一不可。它是无比宝贵的基本财富。

倘保尔以后并没双目失明全身瘫痪,那么他将不可能成为备受他的阶级崇敬的英雄。因为许许多多像他一样的青年为革命献出了生命。相比之下,他的经历将不但是共性的而且是寻常的甚至是幸运的。比如牺牲了的谢寥沙和瓦莉亚兄妹。倘保尔虽然以后双目失明了全身瘫痪了,并没有写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一部书,那么他也不可能成为他的阶级的英雄。因为许许多多像他一样的苏联青年为革命伤残了。他的双目失明和全身瘫痪,将更被以同情和惋惜的目光视为不幸。

但是他在双目失明和全身瘫痪的情况之下写出了他的书。而他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做到了这一点的人。在他之前,确切地说是在奥斯特洛夫斯基之前,古今中外,有人在穷困潦倒中写出过书,有人在垂垂暮年写出过书,有人在病榻上写出过书,有人在丧妻失子的悲痛中写出过书,有人甚至在狱中写出过书——却很少有人在双目失明和全身瘫痪,并且时时忍受病魔摧残的情况之下写出过书。奥氏的书的问世,体现了具体的一个人在对自己的精神要求和毅力考验两方面所达到的卓绝,体现了人与生命之战中的尊严,体现了不能不令人钦佩的顽强的生命态度。

而这就使他的名字具有了跨国界的征服性的影响力。

我们从奥氏的日记中得知,曾有人企图游说他到国外,进一步说是到美国去,并断言,在美国,他将受到像对待“圣者”一样的礼遇。

他严词拒绝了。

这一件事说明——如果他愿意忘记自己是本阶级的一名忠诚战士的时代角色,那么他会获得似乎更高级的桂冠。他更愿是阶级的战士,而轻蔑去做“圣徒”。他的拒绝和轻蔑,自然引起本阶级的更大的更由衷的敬意。如果苏维埃共和国与西方世界并非政治对峙势不两立的国家,那么奥氏到美国去接受治疗遂成正常之事。美国人乐于给他戴上“圣者”的桂冠,便不至于影响他首先是忠诚的阶级战士的光荣。但七八十年前不是那样的时代。如果保尔的书,内容讲述的仅仅是爱情,那么他的书或许在今天仍被列为经典,但他当年又未必会获得列宁勋章。他的书中主要地写了对革命信念的坚定不移,连爱都不可动摇。一位无产阶级的英雄所应具备的因素,奥氏和保尔身上是全部具备着了。对于他的阶级,他几乎是楷模式的英雄。

《国际歌》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伊妹儿”。当苏维埃共和国的诞生令世人瞩目时,中国仍处在半封建半殖民地而又军阀混战哀鸿遍野山河破碎之境。中国要变成苏联,便需有人甘学保尔。这就是为什么保尔也成了当年许许多多中国革命青年的榜样的历史原因。对于当年那许许多多热血的愿以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理想的主义的中国革命青年,保尔这个名字就是革命的代名词,就是信仰的代名词,就是无怨无悔的人生的代名词……这是没什么可怀疑的。

然而我少年时初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竟是被书中的爱情章节所吸引。

我是知青以后,保尔参加修筑铁路的章节经常重现在我脑海。因为类似的艰苦,我也曾亲历过。确乎地,当我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每对自己暗说:“我得学保尔……”

在我成了作家以后,体会到了写作是相当熬耗心血之事,于是奥氏在双目失明全身瘫痪的情况下完成他的书,使我每一想到便油然而生敬意……

近年,我的同龄人中,也开始有人匆匆而逝了。只有到了不惑之年,才觉人生的短暂与无常。于是自然也会自己对自己叩问人生的意义。事实上我相信许许多多的人都这样叩问过自己。

“活着,并且工作着,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倒是原苏联革命导师列宁的这一句话,比之保尔·柯察金的名言,对于我们当代人的人生观具有更寻常而又更永远的启示。

我认为,一切的英雄,包括阶级的英雄们,身上一定具有人类精神的某种诗性。反此而言,普罗米修斯、高尔基小说中的丹柯、以及保尔·柯察金,乃是具有某种艺术美感的人物。人类的历史沧海桑田——哲学告诉我们,一个人涉足江河,他或她的脚既在江河中,也不在江河中。因为淹没其足的那一段水流早已荡荡而去,飞矢在某一时间的点上既在某一空间,又不在某一空间。“飞矢不动”是唯心主义;“飞矢未停”是形而上学。

阶级的英雄在当代一些人心目中既可能仍是英雄,也可能不再具有英雄的色彩——因为造就他们的那一页历史,早已被翻了过去。他们既在英雄的坐标上,也已不在英雄的坐标上——因为一些人已不再会站在阶级的立场上以阶级的眼光、阶级的感情看待事物。正如北极的爱斯基摩人不可能像南极的人一样理解椰子的意义……然而,英雄毕竟有它的阶级性,保尔等英雄人物所昭示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是永存的也是不朽的。

使阶级的英雄重新回到现实中来并使当代人感到亲和,只有从他们身上发现英雄们的共同诗性别无他法。

普罗米修斯盗火者的形象是悲剧意味的诗性——他不在上帝面前替自己辩护;也不希图下界凡人们的感恩。他那样做仅仅因为他觉得他应该那样做。他因他那一种神祇本能的悲悯而苦难……

丹柯的知识者形象是崇高意味的诗性——在黑暗和无边无际的泥淖中,他扒开了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高擎在掌上,于是那颗心像灯一样发出光辉,照亮了忘记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而去的人们的视野,使人们得以选择一条路途走出绝境。他倒下去时,他的心被踏碎在人们的脚窝中,像天上的星星般闪烁。

保尔·柯察金战士的形象具有阳刚意味的诗性——他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他确信他所献身的大事业是导引他的阶级获得彻底解放的唯一又正确的目标。在这一点上,他几乎是一名“天生”的战士,如同库图佐夫是“天生”的军事指挥家,巴顿是“天生”的将军,拿破仑是“天生”的统帅。他的献身也是缘于悲悯。他因他那一种阶级战士对本阶级命运的本能的关怀而无怨无悔……

在神祇、知识者与战士的身上,具有内容本质上一致的悲悯,因而具有一致的诗性。表现那诗性,是艺术永远值得的尝试。

当库图佐夫大败拿破仑时,后者留下一封信给前者——简短的一句话写的是——“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对我的法国士兵仁慈一些!”

当伫立高坡的库图佐夫,通过望远镜看着在冰河中可怜沉浮徒作挣扎的战败国的士兵,亦不禁地发出一声叹息——上帝宽恕我……

当二战结束以后,巴顿无所事事地在将军府周围遛狗时,他在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难道,对于美国,我将成了一个无用的人吗?

当保尔·柯察金由战士成为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人的时候,他问自己:我还能为革命做什么?

这种自问确乎包含这样的意味——他愿为他的阶级将他生命这颗果子的最后一滴果汁榨干。

奥氏在日记中写到了这样一件事:一位他也认识过的备受人们尊敬的女性革命领导者,因自己患了绝症,不能再为革命做什么而自杀了。世人自会对此评说纷纷。而奥氏认为,那乃是革命者作出的最尊严的决定。

他竟没有效仿地作出这一决定,因为他觉得他这一颗生命的果子还能为他的阶级榨出一滴果汁——那就是他后来写成的书……

如果说保尔仅仅是他的阶级义无反顾的战士,那么奥斯特洛夫斯基不仅仅是——他的书出版以后不久,二战爆发了。他的书鼓舞了千千万万苏维埃共和国的儿女同仇敌忾奔赴前线;他们呼喊着“为了保尔兄弟”冲锋陷阵,流血牺牲;他与前线战壕里的红军战士通电话,向他们说出字字铿锵的话语——“为了和平,消灭法西斯!”他自己和他的保尔的名字,“分娩”了另一位苏联女英雄——那就是卓娅……

因而我们不能不承认,奥氏也是一位特殊的反法西斯战士。这一点比他是阶级的战士尤其光荣。苏联人民对他的崇敬,更主要是基于此点。只不过此点在我们中国几乎不曾被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