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晓声文集·散文9
82102500000003

第3章 保尔在中国

在电视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正播放的日子,我每静下心来想,我究竟为此剧的诞生尽到了自己那一份责任没有?某些责任(现在看来那当是起码的常识性的责任),虽与编剧似无直接的关系,但自己若考虑得更周到些,肯定会有利于此剧的“顺产”,为什么自己竟没考虑得更周到些呢?于是惭愧和内疚顿生。所以唯愿沉默,恐置饶舌之喙,尤显功过评估之际,借题喋喋不休遗人议柄。然口一松,沉吟而诺。也就只得迫自己伏案命笔,以偿读者错爱……

一、关于英雄

古代英雄的摇篮是神话,如俄底修斯;民间英雄的襁褓是传奇故事,如少林义僧们;真实的英雄活在史里;虚构的英雄活在小说里。为民族存亡而捐躯的是民族英雄;为保卫国家而奋战的是爱国英雄。凡忠诚于信仰的英雄皆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英雄;凡忠诚于阶级的皆阶级英雄……一切的英雄都可能进入文学、戏剧、影视乃至说唱,于是真实的英雄和虚构的英雄一样经受着时间的也就是人类记忆的筛选。这一种筛选仿佛没什么道理可言,细细想来,却自有其普遍的规律和法则。那就是——后来的时代与英雄们所处的时代相比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以及英雄们的个人魅力在穿越历史的无形厚墙“重返”我们当代人中来时,还能保留下多少能使我们当代人感到亲和并引起我们崇敬的“元素”?因而,往往真实的英雄反被我们渐忘了,虚构的英雄却似乎一直与我们相处得特别稔熟。

这就是为什么,保尔·柯察金比奥斯特洛夫斯基在中国更著名的缘故。

事情似乎反了过来——似乎不是奥斯特洛夫斯基塑造了保尔·柯察金,而是保尔·柯察金一直在努力帮我们记住奥斯特洛夫斯基。

一些真英雄远离我们浮躁又喧嚣的时代庄严地沉默着,这是史的现象;一些虚构的英雄被我们一再地从小说中请出来向我们讲述其经历,这是文化的现象。

当文化的现象沉寂了以后,虚构的英雄不但随之沉寂而且注定没了归宿,因为史不是人类为他们建造的“家园”。史是真英雄的“家园”。

保尔·柯察金在中国的再次亮相,是他和我们当代中国人的一次“文化聚餐”。尽管我为他的到来扮演过服务侍者的角色,但有一点我心里是十分清楚的——当“桌布”撤去,他的背景将永远地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又重新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阶级英雄的魅力必然随着阶级斗争的偃旗息鼓而渐减……

二、奥斯特洛夫斯基

我这一代人,都觉得比较地了解奥斯特洛夫斯基。我们是通过保尔·柯察金了解这一位苏联作家的。我们了解他二十四岁双目失明,全身瘫痪,在常人难以战胜的绝望中,为我们留下了一部半小说。一部在中国也几乎家喻户晓,那半部现如今已很少有人谈起。

阶级的英雄中国和苏联同样很多,他因他战胜残疾的可贵精神成为特殊的阶级英雄。

但,我认为他不仅仅是阶级的英雄。

在苏联卫国战争中,他的名字曾鼓舞苏联红军与德国法西斯浴血奋战。“保尔”作为他的化身,可以说也参加了卫国战争。许许多多苏联红军战士怀揣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奔赴前线;他们中又有许许多多人是呼喊着“为了保尔兄弟”而冲锋陷阵,流血牺牲的;卓娅的日记中记下了保尔的名言,后来那名言刻在她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某些师团的红军战士,包括坦克团和骑兵师,是以保尔的名字命名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在他瘫于的床上,曾与前线战壕里的战士们通话,并喊:“弟兄们,为了祖国母亲,消灭法西斯!”

因而,奥斯特洛夫斯基,也是一名特殊的反法西斯战士。

这一点,比他是阶级的英雄更值得后世人尊敬他的名字。

这一点,也使他的名字配比保尔享有更大的光荣……

三、于蓝老师心目中的保尔

于蓝老师是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的创始人。我还曾以保尔·柯察金为话题专门地与她交谈过。我在她直接领导之下的时候,我们经常交流创作的观点。有一次她确乎以又是失望又是期望的口吻对我说过:“你当然是在中学时代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了!你们这些作家为什么不能塑造出像保尔·柯察金那么激励人心的文学形象呢?”

于蓝老师奔赴延安时的年龄,大约和我下乡时的年龄差不多。

我深信,在她那一代人心目中,“保尔”这个名字就是“革命”的代名词;就是革命信仰和革命理想的代名词;就是崇高的人生意义的代名词;就是保尔的名言的缩写;就是无悔人生的宣誓……就是积极、向上、永不悲观的人生态度。

正如“伊妹儿”对于今天的恋网青年代表着许多不言自明的内容……

在她是童影厂厂长,而我是她的助手的三年里,我们每年除夕夜,都各自带了水果去看望警卫战士们。后来她离职了,但一如既往。我也不再是领导班子成员了,就没去看过了。在同一件事上,我和她是那么不同。她对自己有某些高要求。我也有。而她能持之以恒的,我不能。这未见得与保尔的影响有直接关系,却肯定与延安精神有关系。半个多世纪前,保尔在延安,尤其是革命青年的榜样。对于蓝老师们来说,延安精神中便有保尔精冲。她那一代人曾自觉地丰富着保尔精神……

四、恋爱中的武器

我小学六年级的图画老师,是业余话剧演员,曾在哈尔滨市青年宫饰演过保尔。

我的小学还有话剧小组,我参加过。他辅导过我们。记得他有一次大声说着保尔话剧中的台词:“图曼诺娃同志,我的粗鲁比起您的彬彬有礼来,要好得多。我的生活用不着您担心,一切都正常。但是您的生活,却比我原来想象的还要糟……我跟您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

我们这一代人的恋爱季节是政治年代,由于政治的干预,失恋率一点儿也不比今天低。我曾听不少男知青讲述过他们感伤的失恋以及爱情破裂的过程。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他们中不少人在爱情破裂以后,都给他们的恋人写过信。而且,信中几乎都有类似以上台词的话。

据我所知,保尔对冬妮娅的态度,曾被六七十年代某些男知青模仿过。

如果他们在爱情方面遭到了她们的背叛,他们便像保尔那样刻言刻语地对待她们。如果她们不再爱他们的理由是将要返城了,他们就想象她们是变得“酸臭”了的冬妮娅。

在此种想象中,他们的自尊心得以完整。但完整并不意味着未留下创痕,并不意味着不滴一滴血。

从一方面来说,在爱情问题上,保尔是他们的“坏”榜样。少年时期的我,便不认为像保尔那样对待一个不但爱过自己还冒险掩护过自己的姑娘是可取的。

“你好,保夫鲁沙!坦白地说,我没想到你会弄成这个样子。难道你不能在政府里搞到一个比挖土强一点儿的差事吗?我还以为你早就当上了委员,或者委员一类的首长呢。你的生活怎么这样不顺心哪……”

冬妮娅在她丈夫上了列车后,仍站在雪地里等着保尔走过来。她对他说的话,也显然地,仍充满了她对他一向的温爱,以及替他感到的忧虑……

而保尔的态度,是不近情理的。

丽达曾批评他:“你是一个心中只有革命和红旗的人,革命者没必要非得这样。革命者心中也应该有美好的爱情和亲人之间的亲情……”大致是这个意思的话。

当年我看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常想,丽达要早一点儿这样批评保尔多好呢?那他和冬妮娅之间的关系就不会破裂了吧?即使破裂了又重逢,也不至于那样不近情理地对待冬妮娅吧?

冬妮娅连资产阶级人家的女儿都算不上。她只不过是中产阶级人家的女儿。要求她也像保尔那样把自己的生命仅仅当成添往革命炉膛里的“煤”,其实是一种意识的强加行为……

如果冬妮娅身边没有一位使保尔恼火的丈夫,他依然会那么对待她吗?如果依然,哪一个女人还爱这样的男人?如果不会,那么他对她不近情理的态度中,是否也包含着一件妒意?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在爱情问题上,保尔实际上又教了青年时期的男人一种避免受伤的自我护理式的方法——如果你所爱的女人嫁给了别的男人,那么将你的高傲当作旗帜升起在你和她之间吧!不管你当时在她看来生活得多么不顺心,不管她当时勾起了你多少心头滴血的回忆……你的高傲既可以做你的盾,也可以做你的武器。

这方法至今也被许许多多并未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一本书的男人继承着、运用着。这是一种男人们的古老又本能的方法。只不过读了那一本书的男人,运用得更像那么回事儿……

五、连环画上的保尔

我“认识”保尔·柯察金,是由连环画“介绍”的。我坦率地承认,是其中的爱情内容吸引了少年时期的我。当年的连环画大概有几个版本吧?我在小人儿书铺里一眼发现的那个版本,封面是这样的——十二三岁的保尔双膝跪在河边垂钓,在他背后,也是在一棵老树后,戴凉帽穿短衫裙子的少女冬妮娅,半隐半现着她窈窕的身子,美丽的脸上一副调皮模样,暗中观望着全神贯注的保尔……这样的一本连环画怎么能不吸引一个爱看小人儿书的少年呢?

我至今仍认为连环画中的保尔比原著中的保尔更可爱——因为页数的限制,它是原著精华情节的再现,略去了原著中保尔以一个绝对的革命者的资格与别人展开思想斗争的内容。

电影《保尔·柯察金》也基本如此。

六、保尔和一代中国中学生

保尔·柯察金的名字一旦进入中国中学生课本,当然地便印在几代共和国儿女的头脑中了。我相信大多数我的同龄人,是学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那一篇课文后才去看原著的,我也是。但原著的后半部,其实使当年的我颇觉失望。因为是中学生的我,已读了较多的中外小说。

论人物命运的跌宕和人物形象的独特,当年我觉得它不如《牛虻》……

论革命者对革命的坚定不移,当年我觉得它不如《绞刑架下的报告》……

论革命青年的可歌可泣流血牺牲,当年我觉得它不如《青年近卫军》《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论足以引起中学生崇拜心理的革命传奇人物,它又不如《夏伯阳》和《柯楚别依》……

论英勇壮烈,保尔不如卓娅……

即使论身残志坚,抗美援朝战争以后,“荣复”的志愿军战士中,亦有许许多多人的事迹,可与保尔相提并论。

我坦白地说出我的这些看法,绝对没有轻薄否定的意思。而只不过想指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一本书深受几代中国青少年喜爱,也许恰恰还因为,书中存在着被保尔不公正地对待的冬妮娅的缘故。这一个真相是不应被暧昧地忽视的……

在我成了知青以后,保尔参加修筑铁路的情节,经常重现我的脑海。因为类似的艰苦,我也曾亲历过。确乎地,当我感到体能已难支持的时候,我曾对自己说过:“我得学保尔……”

在我成了作家以后,明白了写作与女孩子哼着歌钩花绣蝶是很不相同的两回事,于是保尔,确切地说是奥斯特洛夫斯基在双目失明全身瘫痪的情况之下完成他的书这一件事,确乎使我每一想到就油然而生敬意……

近年,我的同龄人中,也开始有人匆匆而逝了。只有到了不惑之年以后,才每省悟人生的意义。

保尔·柯察金的名言,才偶尔又使我想起。连邓小平同志都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宝贵遗嘱——“我们要首先办好自己国家的事”;苏联竟已于十年前解体;俄罗斯渴望美元借贷;西方诸资本主义国家的普遍生活水准远远高于从前的社会主义国家——“为着解放全人类而斗争”的保尔式的人生信念,即使非常崇高,在今天也是太不合时宜了。它美丽动人;它真诚无比而又无悔;它证明着世界上曾有人怎样地理解生命的价值;但是,它不应再被当成唯一正确的人生教义。

而我对人生意义的省悟越来越俗常,越来越对保尔的名言敬而远之了……

七、保尔,走好

毕竟,保尔又来到了我们中国人中间。这件事竟和我有了些关系。我为他与我们的“重逢”严肃认真地付出了五个多月的心血。尽管有人下结论那根本不值一提,我也像保尔对他们献身的革命一样不悔。

在二〇〇〇年的三月,当保尔结束了和我们中国人的又一次“文化聚餐”以后,他是注定要走了的。

这是“最后的晚餐”吗?

保尔你将去往哪里?

而我想说——让我们中国人友好地送走他吧!

无论他有着怎样的缺点,他毕竟是一个信仰真诚的人。

在人对信仰二字已很漠然的今天,信仰真诚的人便具有了某种古典性,也便具有了某种诗性。

诗性足以使人在某一方面动人。让我们这样祝愿我们这一位曾经的榜样吧——保尔,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