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活中发生一些小事情,往往会搅乱人们平静的情绪。有些人是不理会这些小事的,他们因此减了多少麻烦和气恼哟!遗憾,我们的主人公厂长老耿,太缺少这种息事自宁的修养了!
就说昨天晚上吧,他正在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审阅从工厂带回家里的生产计划和各种报表,锻工老韩师傅突然推开了他的家门。这老头一进屋,目光首先落到厂长家的电视机上。那是一台进口货,摆在小立柜上,蒙着淡绿色的尼龙罩子。
老耿问:“想看电视?自己开!”
“不!”韩老头把目光从电视机上收回,盯着他走过来,一字一句地说,“厂长,把我的烟斗还给我!”
“哦?”老耿瞧瞧对方,又瞧瞧手中还在冒烟的烟斗,不禁一怔。
韩老头把一只结满厚茧的大手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拿来!”目光冰冷,语气也冰冷。老耿反而下意识地把烟斗攥得更紧了。韩老头那张瘦削的刀条脸绷得如同希腊雕塑中的战神,默默地掰开了他攥着烟斗的手,把那只被攥得热乎乎的烟斗拿——不,简直是夺了过去,在烟灰缸里磕了几下,揣进兜。接着,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工厂食堂的饭票:“前天借你的,还你!”放在桌上,转身走了出去……
二
那是一只很平常的烟斗,在任何一家小杂货店都可以买到,价钱不是七角八分就是八角七分,韩老头用了多少年,没人知道。老耿已经用了整整十二年。烟斗锅被两个人的手攥得油亮油亮,已经龟裂了几处,用胶布缠着。十二年前,在一次批斗会后,老耿被造反派关进了“牛棚”。戴着“走资派”的高帽整整蹶了三个钟头的“喷气式”,身子一躺倒在光板床上,他就习惯地把手伸到衣兜里,可是只掏出了个空烟盒。烟!他此刻多么需要一支烟啊!哪怕半支也好!他要使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要思考许多问题。他请求看守者放他出去买一盒烟。对方瞪起一双牝牛般的眼睛,朝他“嗯?”了一声,便立刻使他默默地退了回去。他坐在光板床上,垂下了头。忽然,一只烟斗和半袋烟丝从小窗口扔了进来,他惊诧地抬起头,看到一张被工厂烟火熏黑了的老工人的脸。这是一张很陌生的脸。那些往日身前背后围着他转的人,这阵子不是大杀他的“回马枪”,就是像躲避麻风病人一样躲避着他。从此,那只烟斗和那袋烟丝,陪伴着他在长宽不过六平方米的斗室中,熬度着苦闷忧愁。虽然苦闷,虽然忧愁,但同批斗比较,他宁愿待在这间斗室里。他并不怕挨批、挨斗,也不怕“喷气式”,他最怕那写着“厂内头号走资派”的牌子挂在他的脖颈上。那块牌子在当时并不算大,一尺宽,尺半长,但却是生铁板的,足有十斤重,用极细的钢丝吊着。每次这块牌子往他脖颈上一挂,都使他心尖滚过一阵战栗。细钢丝已经把他的脖颈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肉槽……
在又一次批斗会上,有人跳上台,敞开嗓门喊:“我说两句!他既然是厂内头号走资派,戴的牌子也应该是头号大的!他现在戴的牌子太小啦!”老耿暗暗叫苦:看来今天脖子非被勒断不可!但当一块小黑板大的牌子挂到他脖颈上的时候,他却意外地感到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原来那是块薄胶合板,吊着的也不是细钢丝,而是带着光滑塑料包皮的八号线。虽然又宽又长,但正好顺势可以用双手托住。他稍稍抬起头:又是那个老工人!
当厂长老耿的名姓被造反派们四处倒写在“打倒”两个字后面的时候,老锻工求人代笔写了一张大字报,那是老头的第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大字报:
这个厂内头号走资派,还有一条罪行是,善于收买人心。三年自然灾害时,他把农村亲戚送给他家的蔬菜,用手推车推着,挨门挨户地分送给了工人。厂内几年前失火,他捐献出四百元钱,救济受损失的工人。厂内盖起第一栋家属楼,他把优先分配给他的住房让给了人口多的工人……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咱们工人千万千万别忘了!打倒厂内头号走资派!坚决打倒!!彻底打倒!!!
这张大字报一贴出去,工人们却不赞成打倒老耿了。以后,老耿被安排在锻工车间劳动改造,和那个老工人在一起干活,才知道老工人姓韩……
可是今天,这老头为什么把已经送给他十二年的烟斗又要回去了呢?“倔老头,真是莫名其妙!”老耿想找出一只卷烟来代替烟斗,可是拉开抽屉翻了半天却没翻到。他早就习惯了抽烟斗,不买卷烟了。他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审阅生产计划。
突然,厂长狠狠地在桌面上拍了一掌,冲口骂出一句:“胡闹!”原来,在那几份生产计划中,夹着两份报告:一份是汽车队长要求增添司机的报告,一份是财务科长申请调换住房的报告。老耿倒背着双手,在屋里大步地踱来踱去,心内恨恨地思忖着:汽车队的司机比汽车多四倍,而且有几个是不会游水的“旱鸭子”,司机人员早已超编,不但不应该增加,而且应该把那几只“旱鸭子”早日“剔”出汽车队!汽车队长的要求曾向他面提过两次,都被他当场驳回,怎么今天还一本正经地向他打报告?至于财务科长的住房,五口人住了一个四屋一厨的单元,大概是看到新盖起的职工宿舍比老楼漂亮……真正是岂有此理!老耿披上件衣服,走出家门,来到街对面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这里住着本厂的四户工人,韩老头一家就住在这里。每当老耿心火旺的时候,便会不由自主地踱到这个离他家最近的小四合院里来,同韩老头随便找个话题唠上一阵,顺顺气儿。今天,他走进来的时候,正在小院里纳凉的大人小孩与往日都不一样,孩子都一阵风刮走似的躲到屋里去了,一个个从门后和窗后探出小脑瓜,彼此交换着令人不解的眼色。而大人们,则表现出往日不曾有过的礼貌跟他打招呼:“厂长,吃过了?”“厂长,进屋坐会儿?”显然是应酬的客气,不由衷的笑脸,使他敏感地意识到了一种潜在的疏远。他无意中一转身,发现老韩师傅的孙子小毛毛吐出舌头在偷偷向他做鬼脸。他有点茫然地站在院里,半晌才搭讪着问:“怎么?大伙今晚不看电视了?”
“看电视?”老韩师傅正巧从屋里走出来,哼了一声,瞅定他的脸揶揄地问,“厂长是想请我们都到你家去看电视么?你家的屋子怕是容不下这么多人吧!”
老耿一怔:“你们的电视呢?”
老韩师傅话语中更加带出火气来了:“明明在你厂长大人家里摆着,还来问我们!”
“这,我让小龙给你们送回来了呀!”
老韩师傅转身望着院里的大人孩子们耸耸肩膀又哼了一声,冷笑道:“我们可是没见着,送给鬼了吧!”
这时,从厂长住的楼房的窗口,传出了电视播音员的声音:“下面预告今晚电视节目”。小院里的大人孩子们,都默默地注视着老耿。老耿顿时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太阳穴直跳,他恨恨地骂了句:“这个浑小子!”猛转身大步走出小院……
三
老耿有个独生子叫耿小龙,是财务科的会计。小龙目前正在筹备自己的婚事,家具已齐全,美中不足的是,还缺一台电视机。耿小龙认为那是现代化家庭必不可少的。刚巧,前几天厂里分到了一张电视机购买票。自行车、缝纫机、家具购买票都由财务科按全厂的急需户统一分配。这台电视机自然也不例外。有人主张把这台电视机分给锻工车间,因为锻工车间是全厂工人最多的一个车间,而且,他们曾推让过两次分配权。平素从不公开发表意见的耿小龙,却成了这一主张的激烈反对者。他提议把电视机分给厂领导。厂长老耿曾在党委会上宣布过一条不成文法:凡属此类分配,要先职工后领导。自从这条不成文法宣布后,各级领导部门恪守规定。耿小龙振振有词地说:“当领导的照顾群众,群众也应该想到领导呀,这样才算是干部职工心贴心嘛!”大家觉得这话也在理,全部赞同。
当晚,耿小龙一回到家里,和爸爸谈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这台电视机。他央求爸爸替自己把这台电视机买下来。按说,只要老耿在人前对这台电视机表示出哪怕一点点兴趣,这台电视机无疑会姓耿,而任何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因为人们心中都像明镜似的,老厂长还从未在厂里分到过一根针一条线哩!可是,当老子的听了儿子的话,却反问:“怎么,你想叫我自己破坏自己立的章法吗?”
儿子一撇嘴:“拉倒吧!什么章法不章法呀!爸爸,这电视机分给厂领导,是财务科一致通过的。你开口说一句‘我要’,难道还会有人跟你争吗?”
“别说啦!”当老子的跺了下脚,“我已经叫把这台电视机分配给锻工车间啦!”当儿子的还想再说几句什么,但一看老子脸腮上的胡茬一根根像枪刺竖了起来,自觉没有希望,只好怏怏作罢。结果,电视机分到了锻工车间小赵的手里。二级锻工小赵是老韩师傅的爱徒。小伙子还没成家,和常年生病的老母亲相伴度日。他跟师傅住隔壁。小赵刚刚把电视机票拿到手里,耿小龙便找到了他。厂长的儿子开门见山地说:“咱们过去是同学,现在是朋友,我还从没求过你什么事,现在可要在你面前开求人之口哩!”小赵问:“什么事儿?”厂长的儿子一笑:“我这人脸皮儿薄,你得先保证不驳我的面子,我才敢开口!”小赵爽快地回答:“只要我能办到的,没二话!”小龙高兴了,一拍小赵的肩膀:“够交情!我哪能用你办不到的事为难你呢!你把那台电视机转让给我吧!”“这……这可不行!”“怎么,舍不得?”“不是舍不得,你不知道,我们小院大人孩子十几口,早就盼着有一台电视机!”
“得了得了!你可真会说话!购买票在你手里攥着,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吗?让给我吧,啊?将来你想买,包在我身上!”小赵固执地摇摇头:“不。”小龙阴沉下脸,咬住嘴唇盯着他看了一会,又央求:“要不……你把这台电视机票卖给我吧!我给你三十元钱!不白要你的!怎么样?”
小赵一听这话,满脸不高兴:“什么话!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小龙讨了个没趣,一转身走了。
小赵分到了电视机的消息传到小院里,大人小孩子们都兴高采烈。一谈到价钱,大人们可就都沉默了。四百七十元,对小院里的人们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生活在这小院里的哪一家都不富裕。小赵看出了大家的心思,走进屋,拿出自己的储蓄存折,腼腼腆腆地说:“这是我准备结婚用的,三百元。”老韩师傅说:“有了这三百元的大数就好办,不够的钱我们帮你凑!”于是,你出十元,他掏二十元。汽车司机大刘也送来了一百元的整数,说:“这是我们住集体宿舍的光棍汉们凑起来借给你的!只要我们来看电视的时候,别往外撵我们!”小毛毛也掏出一元钱,说:“这是学校组织游园那天,奶奶给我买点心的钱,我没舍得花。”
电视机从商店搬到小院里来了。老韩师傅亲自动手,做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架子。小赵查对着《电视节目报》,把孩子们要跟着电视学外语的时间和大人们要看国际新闻的时间列出了一个表。当天晚上,小院里挤满了看电视的人。这台电视机图像特别清晰、稳定。耿小龙也来到了小院,抱着双肩站在人们最后面。他看了不一会儿就阴沉着脸走了……
四
十几天之后,耿小龙又找到了小赵,关心地问:“听说你母亲病重了?”
小赵难过地叹了口气,眼圈红了。赵大娘由于肝腹水,病势严重,必须住院。小赵很了解小院里各家的经济状况,隐瞒着母亲的病情,不愿再向邻居们求助。但他也难以向厂里启口,因为不久前工会刚刚补助了他六十元钱。小伙子为钱愁得嘴上起了泡。
小龙注意地审视着小赵的表情:“不缺钱用吗?”
“缺……”小赵低低地吐出了一个字。
小龙立刻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手绢包:“你还是把那台电视机转让给我吧!这里是四百七十元,一分也不少!”“这……”小赵皱起了眉头。“拿着吧!”小龙把手绢包朝小赵手里一塞,微微一笑:“咱们是老同学,又是好朋友,我怎么能眼见着你犯难袖手旁观呢?我可是不像你那么不开面,我最讲交情两个字!”说罢,转身走了。
小赵低头看看手中的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又抬头默默地注视着小龙走远了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那天晚上,小院里的人们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耿小龙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径直走到电视机前,将电视关了。大人孩子望着他,都有点莫名其妙。老韩师傅站起来,指着他问:“小龙,你这是干什么?”耿小龙得意地回答:“小赵已经把电视机转卖给我了!”
“你胡扯!”
“不信?你问他自己嘛!”
老韩师傅几步跨到小赵屋里,握住徒弟的手腕子把他从屋里拽出来,一指厂长的儿子,大声问:“他说你把电视机转卖给他了,当真?”小赵见邻居们都在大眼瞪着他,半晌才点点头,一转身,跑进屋里去了。小龙又微微一笑,似乎很通情达理地说:“要不,你们今天再看一晚上,我明天来搬也行。”老韩师傅使劲咽了口唾沫,瞪起眼睛盯了厂长的儿子许久,突然吼道:“搬走!”
耿小龙脸刷地红到耳朵根,也提高了嗓门嚷道:“韩老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是买他的,不是抢他的!你掺在当中搅和什么!”老韩师傅一时气愤得说不出话来。小院里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厂长的儿子把电视机搬走了。小毛毛哇地哭了,缠着爷爷嚷嚷:“爷爷爷爷,不让他把咱们的电视机搬走嘛!不让他把咱们的电视机搬走嘛!我还要跟着电视机学英语呢!”
老韩师傅啪地打了孙子一巴掌!厂长老耿在公司开了三天生产计划会议。回家后,一看到电视机,立刻追问儿子:“哪来的?”
儿子说:“花钱买的呗!”
“哪买的?”
“买小赵的!”
“嗯?”
“他妈病了要住院,缺钱。”
“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这又怎么了?他缺钱,我缺电视机……”
“住口!你,你为什么不把钱借给他?”
“我……”
“你小子混账!你小子乘人之危!你小子太没良心!”厂长的脖颈上暴起一条条青筋,几乎到了怒发冲冠的程度,“小龙哇小龙,我关牛棚那阵子,是老韩师傅把你领到小院,小院里谁没照顾过你?你得了肝炎,一病三个月,小赵他妈像服侍儿子一样服侍了你三个月!你的肝病好了,那老人家却被你传染了!你、你,你立刻给老子把电视机送回小院去!”
儿子见老子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转青,腮帮子肉像触电似的抽动着,吓得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乖乖地抱起电视机走出去了。老耿望着儿子的背影,心中不禁暗想:闭上眼睛,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一样。当儿子的们,对在老子被批被斗那阵自己受的委屈,记得是多么清楚啊!可为什么对于有些事儿,就忘记得那样干净那样快呢?想到这,他陡然觉得心情沉重起来,耿小龙到底不愧是条龙,真真神通广大。他从家里搬走了黑白电视机,没几天,又搬回来一台彩色电视机,同样是进口货。老耿追问,儿子说是未婚妻家里的。老耿知道亲家的确有一台彩色电视机,也就没有再刨根问底。
五
今天,厂长老耿听说儿子并没有把那台黑白电视机送回小院,气得心尖都发颤!他三脚两步蹬蹬蹬回到家里,呼地推开门,闯进屋,像雷神爷突然从天而降。儿子和未过门的媳妇正亲亲热热地看电视,被吓了一大跳,他一把拉亮了灯,走过去关了电视,怒冲冲地向儿子喝问:
“你、你把小赵那台电视机弄到哪里去了?”
“我……”儿子的屁股慢慢离开了椅子,不由在老子面前站得像根拴马桩一样直。“说!”当老子的双手朝腰上一叉,又喝吼了一声。儿子一抖,讷讷地回答:“我……我又转让给财务科孙科长了……”“你……”老耿气得说不出话来。“爸爸!”当儿子的也似乎有些恼火了,大声说:“你为什么非逼着我把电视机送回小院去呢?过几天我的入党申请就要在财务科的党小组会上讨论,孙科长的话分量重着呢!我总不能让这台电视机在手中白过一次呀……”
“啪!”没等儿子说完,老子叉开五指,狠狠地扇过去!顿时,儿子的脸上留下了五个鲜红的指印。儿子被打蒙了,捂着半边脸呆呆地望着老子。未过门的媳妇对未来的公公抗议地“哼”了一声,一扭腰肢,耷拉着脸向外走。“慢!”老耿喊住了她,“把你们家这台彩色电视机也搬回去吧!”未过门的媳妇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愣住了。儿子哼哼叽叽地说:“不、不、不是她家的!是汽车队的杨队长替我挖门子买到的。他说……钱他先给我垫一半,我……可以慢慢还……”儿子说完,垂下了头。老耿又举起了巴掌,但看了一眼未过门的媳妇,把手放下了。未过门的媳妇朝儿子飞快地使了个眼色,扯了儿子一下,两人悄悄走了出去。
“将来一定分开过!”未过门的媳妇在走廊里对儿子说,声音这么高,说不定是有意让老耿听见。老耿却毫不理会这句话,他叹了口气,沉重地坐到一把椅子上,望着那台蒙在罩子里的电视机发呆……汽车队长和财务科长的两张报告,忽然像电影的特写镜头一样出现在老耿厂长眼前,旋转着,旋转着,变成了汽车队长和财务科长的脸。汽车队长的脸上现出那种惯常的巴结的微笑:“厂长,我有个侄子,刚从农村抽上来,您看,能不能安排在咱厂汽车队……”财务科长的脸上从来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不苟言笑的表情:“厂长,小龙的组织问题您放心好了……”老耿使劲闭了下眼睛,汽车队长和财务科长的脸都从眼前消失了。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把那两份叫他一看就生气的报告又拿在手里,压下火气重看了一遍,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筐。他心中想到,如果自己不是厂长,这些人大概未必会买儿子的账吧?可是儿子显然看不到这一点。他心中替儿子感到一阵难过。“小龙啊小龙……”他喃喃地嘟哝了一句,“你还有脸申请入党呢!”忽然抱起那台电视机,迈开大步走出家门……
九点半以后,老韩师傅照例去插小院的院门。厂长离开小院后,老头心里一直有点惴惴不安。如果厂长真是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不知道,自己岂不是太伤厂长的心了?他刚走到小院门口,迎面碰到厂长抱着那台电视机走进来。小院里的人们听说电视机又搬回来了,一个个惊诧地迈出家门。孩子们从被窝里爬起来,光着脚丫奔到院里。
老耿把电视机放到架子上,又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塞到小赵手里:“这是我个人的七十元钱,你先拿着!有困难,尽管跟厂里讲嘛!你是厂里的工人嘛!上个季度,我这当厂长的硬是把超产百分之四十的任务压在你们锻工车间的头上,你们不是也没跟我说过半个不字吗?”
小院里的人们,又像以往一样,纷纷搬出凳子来,亲热地拉着厂长坐下一块看电视。老耿坐在椅子上,这才感到两腿有些发酸。原来他骑着自行车去到财务科长家,又从财务科长家里转到公司孙秘书家里,再从孙秘书家里转到公司人事处长家里……转了四家,才把那台电视机搬回来,物归原主。
老韩师傅坐在厂长身旁,老头想对厂长说句什么,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悄悄地把那只烟斗又塞到了厂长手里。手掌一接触到那只烟斗的微热,老耿的心情顿时安定下来了。他附嘴在老头耳朵上说:“我想让你参加这次职工宿舍住宅分配小组……”
电视一开,出现的却是“预告明晚电视节目”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