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被那些不相信的目光无声地质疑,原来在别人的眼中你是一个对这个社会完全没有用的人,你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但其实只是别人眼中的渣滓。
你从未想过这样的场景吧?
“学生家长很愤怒!”
“这次的情节太严重了,在教室里公然打人,而且打的还是无辜的同学,根本就是无视学校的校规嘛!”
“现在性格就这样暴躁乖戾,长大了怎么得了!”
“学校不会姑息这样的事情。”
“根本就没有认错的诚意,逃走和一直站在这里就能解决问题吗?!”
即使心里也觉得程立辰在这件事上必须负责任,但徐老师的话还是让站在一旁的百里悄悄地握紧了垂在腰间的手。非常明显,徐老师严肃而公式化的语言中挟杂着更多的除了“打人事件带来的愤怒”之外的情感。
一直不喜欢你。一直看你不顺眼。
百里不安地看了看男生,逆着光,男生的头垂下望着地面,根本看不到此刻的表情,但害怕出现的“男生暴走”、“顶撞师长”之类的场景并没有发生,百里悬着的心在徐老师一个多小时的训话后放下了。
“性格这样嚣张跋扈,以后会吃大苦头的。”
秋日的午后,徐老师面无表情地预言了男生的将来。
就是性格淡然如百里,也被一种无力的悲凉感所覆盖。每一位老师都有独特的教育学生的方式,但明显不是就事论事,而带着浓厚的个人情绪的教育方式却不能让人认同。即使你生气,不待见这个学生,可也没有权利一次又一次用言语伤害他。很想反驳“并不是这样的”,甚至还想不惜一切地顶撞“老师你不能这样武断”——可是,没有声息,喉咙口像是鲠着一条荆刺,不上不下地卡着,发不出声音。
“老师——”
一直聆听徐老师话的宋兰兰,以“坏学生家长”的身份站着,一开始还帮腔着说“的确是太不应该,这样做是不对的”,但在老师滔滔不绝的责备中也渐渐地沉默下来。
这时,宋兰兰突然开口说道:“老师,打人这件事阿辰是有错,这我不能否认,可是老师,你就不曾年少轻狂过,就不曾任性过,就不曾走错了路?虽然他犯了错,总要给机会改正吧……”
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是想了很久很久才说出来的。
——你就不曾年少轻狂过,就不曾任性过,就不曾走错了路?虽然他犯了错,总要给机会改正吧。
徐老师望了望从进办公室便一直保持着同一个站姿的男生,突然失去了再训下去的欲望。
[二]
三点四十分。天气阴沉,光线单薄。
正在上课的物理老师听到了女生低低的报告声后,一边板书一边点头示意。
身形娇小的女生先走了进来,在她的后面跟着的是一个英俊的男生,不过,脸色阴沉得吓人。
男生刚进教室,便听见了窃窃私语。
“哼,跩什么跩,摆一张臭脸给谁看。”
“哈,小声点,你不知道那位大爷喜欢挥拳头嘛。”嘲讽意味浓厚的声音。
“对喔,而且还喜欢向好朋友挥拳头。”可以想象说话者的神态是如何的鄙夷。
已经走到座位的百里担忧地看着正慢吞吞地走穿过课桌间隙的程立辰,男生的脸色一片铁青,像黑夜一般深沉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但是男生明显正在控制着自己,他注意到百里担忧的眼神,甚至还给了百里一个淡淡的笑意。
轻轻地拉开椅子,男生很快地坐下,打开课本。
“嘿,把好朋友打伤了,还安得下心听课?”
“我真是瞎了眼,以前怎么会喜欢他这样冷酷无情的男生呢!”
还是有悄悄议论的声音,像一支支沾了毒液的利箭,嗖嗖嗖地射满了男生的后背。
全身的血液像被全部逆流进了心脏,几乎无法呼吸了。
坐在身旁的百里身上传来了一阵淡淡的味道,似乎是草药的香气,又似乎是树林针叶的香气。今天耽误了几节课,女生专注地盯着黑板,认真地做笔记。
她清幽的侧影似有一种力量。
男生急促的呼吸不由地缓慢下来,他也看着在黑板上板书的老师,耳朵渐渐地只听到“电路……闭合……例题三”这样的内容了。
心安宁了,一切就会平静下来。
仿佛注意到男生的目光,百里侧过头,轻轻地朝他笑了笑。那个笑容很浅,女生又立即望向讲台,一边看,一遍急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了重要内容。
可是,这已经足够了。
微凉的秋日下午,胸口一片温热。坐在教室许许多多的同龄人之间,穿着和大家一模一样的校服,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的短发。可是对于男生而言,百里就是特别的,不一样的存在,有他的脚步想要紧紧追随的成熟和淡定。
[三]
走廊看过去,几乎是纯白的。有坐着轮椅的老人迟缓而呆滞地盯着空空的墙壁。
一个小女孩,或者应该说是一个还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小小孩,眼泪和鼻涕都擦在妈妈的衣襟上,拼命地扭动身体:“妹妹不打针,妹妹不怕痛,怕打针。”
为什么医院永远要刷成白茫茫的颜色呢,这里既不干净,也不高贵,住着一只只苦难、忧愁、悲哀的小兽。
不远处一间单人病房房门微微地开了一条缝。
男生懒懒地靠在病床上看书,一只手背上打着点滴。
门被推开了,季浩垂着头走了进来,十三四岁的小男生非常地生气,一进来便气鼓鼓地望着哥哥,眼睛里像有火苗在烧。
“怎么啦,季浩。”非常奇怪是谁惹到了弟弟的男生疑惑地问。
没有回答,季浩用跟哥哥非常相像的栗色眼睛直直地盯着季南,好像要把季南看穿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男生才咕嘟了一句什么话。
“哥哥你是笨蛋白痴啊!那个人打你的时候都不会躲吗?”
在小男生的心目中,优秀而出色的哥哥一直都是模仿的榜样,是应该像蜘蛛侠超人那样一挥手毁天灭地的英雄,不是被打落一颗牙齿躺在病床上打消炎水的狗熊。
“什么嘛。”季角尴尬地摇了摇头,不知该怎样向小男生解释当时的情形,只得又拿起了搁在床上的书,心不在焉地翻了起来。被间接忽视的小男生怒了,他扁了扁嘴,很大力地站起来,朝着门外跑了出去。
“季浩——”
身为哥哥的男生无力地用手按了按发胀的眉心,涌起的“这小子不知道闹什么别扭,不过这是妈妈上班的医院,季浩也蛮熟的应该不会有事”的念头将他的担心压了下去。
[四]
和季南有一双一模一样的栗色眼睛、五官和哥哥相似度达到95%的小男孩从病房中跑出来,茫然地站在走廊上,不知道要去哪里。
本来就是生气了跑出来,没一会儿便灰溜溜地回去太没有面子了。
灯光在白色走廊投下了一个个小小的阴影。
大概是到了晚饭时间,长廊上只有隐约的几个人。
一个身材高大、单手插在裤兜里的英俊男生从楼梯处慢慢地走来,低着头,手里提着一个透明塑胶密封盒,装着满满的一盒子糖腌芒果。
“哥哥最爱吃的城隍庙糖腌芒果呢”——紧跟着这个第一反应后面的,是小男生迟钝地注视着这个英俊男生的脸后的另一反应——“很眼熟呢”。
面色有些冷漠的男生停在了走廊的第一间房间门口,目光扫过了病房前的绿色号牌,似乎在确认是不是他要来探望的病者的房间号。
像黑夜一般深沉的眼眸。
浑身散发出来的冰凉感。
季浩当机的大脑开始运转,似乎——
是他!
那个常常去自己家里,之前也会陪自己打游戏,在哥哥批评自己的时候还会假惺惺地劝说,甚至伪善到让自己挺喜欢他的程立辰!
小男生心底在咆哮,从下午听到“哥哥被打了”,到更加详细地知道“门牙断了一半”时开始翻腾的火山在这一刻找到了发泄口。
他旋风一般冲了过去,一把拽住了男生提着的密封塑胶盒子,用力一扯。
力气比他大许多、身材也高大了近一倍的程立辰看到了一双和季南一模一样的眼睛愤怒地盯着他,“突然被袭击”的错愕渐渐地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覆盖。
“你还来干什么!你还来干什么!”脸色涨得通红的小男生用力拉扯塑胶盒,意料中的反作用力却瞬间消失,小男生很容易就抢过了塑胶盒子,他怔了一怔,大概是犹豫了一下,又或者没有,双手捧住塑料盒子狠狠地扔到了程立辰身上。
透明的塑料盒子划了一条短短的抛物线落在了程立辰的身上。
……根本就不躲闪嘛。
一声闷闷的声音之后,塑胶盒子的密封盖子在外力的作用下掀开了一半,土黄色的蜜汁、深黄色的芒果片溅了出来,在男生白色的外套上染出了斑驳的痕迹。
空气中散发出特有的夏日芒果香气。
黏稠的液体迅速地渗入了衣服纤维结构,直透到胸口的皮肤。
胸口一片湿漉漉的,令人难受般的冷。
“我讨厌你!我哥他说了从此没你这个朋友!他不想再见你!他没有你这样自私自利、冷漠无情、恩将仇报的朋友!你滚啊啊啊!”
愤怒的小男生竭斯底里地大喊了起来,只顾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责备、批判的词语砸在程立辰的身上。
程立辰再也无法保持淡然的表情,他拒绝了百里的陪同,放学后一遍又一遍地在大街上茫无目的地闲逛,终于积蓄起来的一点点勇气在季浩的谴责中消失殆尽。
季浩说得没错,自己还有脸来见季南吗?是来说一句“对不起”吗?除了说一句“对不起”之外又能怎样呢?可是,无论是假惺惺地或是真诚地含着热泪说一句“对不起”,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