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周遭十分黑暗。
身侧有轻轻的呼吸声,似乎有什么伏在我旁边。我动一动身子,发现右手被什么紧紧抓住,传来微微的暖意。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掌,黑暗中却传来一个声音:“梓……笙?”
听着居然像偌然。
我诧异道:“……偌然?”
将将问出口,一阵风一动,我的身子已被人搂住。我将他推开半米之外,用心看着他的脸:“你真的是……偌然?”
他满脸哀痛地看着我,片刻之后轻轻点头,眼眶是红的,眸中布满血丝,万年不乱的头发居然散开了,看着有些可怖。
这哪里是偌然,根本就是一只幽怨的女鬼模样。我立刻退后一些,警戒道:“你是何鬼,这妆化得如此蹩脚,还敢变成偌然的模样来诓我。我只是死了,不是傻了!”
对面的偌然表情从镇痛渐渐变成鄙视,狠狠翻了一个白眼:“玩够了。”
我继续道:“玩?谁和你玩,冒充仙家是多大的罪,你知道不知道。而且我告诉你,凭我对偌然的了解,这世上没人能诓我。你赶紧变回去,姑奶奶我饶你不死。”
他的脸皮十分淡定地抽了一抽,一挥袖燃亮了桌面的油灯,周遭顿时明亮起来。我认真环顾四周,才发现是在自己房里。偌然皮笑肉不笑道:“看清楚没有,我是谁啊。”
我认真地端详了片刻,痛心疾首地道:“哎哟喂偌然啊,你好端端地何必下地府救我,违抗天命是要受罚的啊!”
话未说完头顶已经挨了他一扇子,他帅气的脸凑到我面前:“痛吗?”
我可怜兮兮地抱着脑袋,点点头。
他道:“痛就赶紧给我把脑子理顺溜了。”说着慢悠悠退回原位,“明明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你还敢说自己下了地府。”
这下子变成我的舌头不顺溜:“可、可是,可是我没来得及通知你呀。”难道是昀骞在关键时刻觉悟了,知道先回来找偌然?
他无奈地摇摇头:“本星君睡醒,想起今日是月圆,知道你这蠢货又该犯傻,便出去找你。恰好遇上赵昀骞抱着你四处找大夫。若不是本星君去得及时,用仙术救了你,你这会儿就真该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了。”
这分明就是万能的免死金牌。我肃然起敬:“英明啊,从今以后我必定到哪儿都带着你!”
诚然我一向怕偌然唠叨,总会以耍宝来蒙混过去。但这次却有些不同,他不但没有笑,还定定地看着我。片刻之后他缓缓过来将我搂住,声音有些含糊:“我差点以为,我又要失去你了。”
其实我很想说,死了也无所谓,顶多再投一次胎,听了他的话,却忍不住轻轻拍一拍他的背,放软声音道:“没、没事啊……你看,我现下不是好好的么?”
他不说话,搂了我片刻,轻轻松开,眼眶又是一圈隐隐的红,一向清澈的眸子居然失了神采,许久后才微微点一点头,起身出了门。
躺在床上,我毫无睡意,呆呆地看着罗帐。烛火被偌然灭去,房间又暗下来。明月当空,投下一片冷幽幽的光,周遭安静得只有树叶沙沙的声音。不知怎地,偌然方才那副狼狈的模样在我脑中回旋不去。隐隐觉得似有什么,但偏生像隔了一团雾,看不清,摸不着。
方才那句话有些不对,但哪里不对,我却想不出来。
门口转来轰隆一声,一个人影极迅猛地撞入我房间。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昀骞朝我走来,紧张地握住我的手:“好些了么?身子还有没有大碍?”
门板晃悠晃悠,他那一撞如此用力,居然没把门撞坏。他顺着我的视线看一眼,蹙紧眉头:“偌然不许我来看你,在外头加了结界,我只能这样冲破。”
敢情打破结界又多了一种新方式,不需动用术法,只需卯足劲一撞?我干干一笑。
昀骞的衣服颇脏,袖上襟边都染了我的血,面容也十分狼狈。他傻得透彻,也不懂得先去梳洗梳洗。我道:“我没事,就是失血多了些,头有点晕。有偌然在,我死不了。”
“嗯。”他搬过一张椅子坐在我身边,幽黑的眸子瞧着我,“他是神仙吧。”
我呵呵干笑,隐瞒他这么久,不知道他会不会不悦。
他神色依旧,半晌后又问:“那我呢,我是什么?”
我装傻:“……什么你是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瞧着我,我没办法,只好道:“……这个……是天机……我实在不能说。偌然的事、踏雪的事,还有和此相关的一切,真的不能说。”
“……哦。”
然后陷入沉默。
夜风轻轻吹拂,窗外树影摇晃。昀骞特地撞入我房间,就是为了来看看我,让我有些感动。但想到他的关心只是因为愧疚,心中又不免有些沮丧。
今夜的事分外惊心动魄。其实昀骞的驱妖能力十分不错,就是没有阴阳眼。以前我翻看过古籍,据说喝一点带了修为的人的血,有三成机会开阴阳眼。
于是我将手指递到他面前,然后抓起鞋边的一只黑色小鬼,大概解释一遍后道:“试试看吧。有了阴阳眼,以后驱妖也方便一些。说不定关键时刻,还能保护你师傅我。唔,看得见我掌心有东西,就能停了。”
他没有犹疑,牵过我的手。指尖传来轻轻一疼,破得轻而易举。他一定是属耗子的,牙长得这么尖。他静静吸着我的血,我的心中却逐渐起了一些异样,总觉得这场景……有些怪。
小鬼明目张胆沿着我的身子爬到我膝盖。昀骞睁开眼睛瞧着,片刻后停下来道:“看见了。”
我点头,抽回手指,找出手帕擦一擦血:“只要我不死,你的阴阳眼就会一直开着。”
肩膀上的小鬼怯生生地滑下来,站到昀骞面前。一团黑色,只有两只眼睛眨巴眨巴,长得虽然有些唬人,看着却没什么恶意。我伸手过去调戏小鬼,它小小的身子搂着我的指头,蹭了又蹭,突然让我想起了踏雪。
我道:“你看,其实鬼怪也可以很友善的。”
昀骞将指头伸过去,将将要碰到小鬼,它却张嘴“嗷呜”一声将他的指头啃住。
他拎起指头,小鬼的身子吊在半空晃来晃去:“很友善?”
我嘿嘿干笑:“这个……这个是例外……”
忽然听得昀骞低低呻吟一声,面容迅速苍白,伸手捂着脑子,似乎十分痛苦。我连忙起身下床,扶着他道:“怎么了昀骞?哪里不舒服?!”他却没有理我,身子靠过来,两道眉拧得很深,睫毛轻轻晃动,额上也布满冷汗。我怎么叫他,他都仿佛听不见,抱着脑袋低吟,指骨发白。
我一眼瞧见那只小鬼,它的身子慢慢变成红色,死咬着他的指头不松口,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寻常的小鬼,而是寻往鬼,咬人的时候可以让人回顾前尘往事。若它不愿松口,硬要将它打散,也会对被咬者的三魂七魄造成严重伤害!我真想抽自己一耳光,居然让小鬼在我面前动了昀骞!
看着他如此痛苦,我满脑子乱成一团,只想到“偌然”两个字,于是立刻道:“你、你等我,我去找偌然过来!”急急忙忙要起身,他却将我按住,强忍着摇了摇头:“还、还差一点。”
我想问还差一点什么,他猛然睁开眼睛,眸中是一片耀眼的红,嘴唇微动,似喃喃说着什么话,我却听不清。半晌之后,他的身子如傀儡般缓缓转向我,血玉般的双眼慢慢褪色,脸渐渐白了几分,总算安静下来。
黑暗中他握着我的手,掌心一片冰凉,小鬼乖乖地松了口,爬到他肩膀上坐着,在他颈侧蹭了一蹭。昀骞飘渺的声音静静响起:“和那时的幻境一样……”他轻轻合上眼睛,似努力回忆,“有一片迷蒙的青烟,一个白衣黑发的女子站在那里,一字一句地说着恨我……我差点就要看见她的模样,可是她却在我面前跳了井……”
跳井?我疑惑道:“你是说……和上次在女鬼幻境中看到的一样?”
女鬼所创造的幻境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回顾人的以往,一种是预示人的未来。而寻往鬼,从来都只能帮人找回过去的记忆。昀骞连续两次看到一样的场景,那白衣女子与他的渊源一定很深。敢情他还是无倾之时,就已然惹下什么风流债?还是说,那其实就是苏瑾嫣?
那只寻往鬼依旧坐在昀骞的肩头,盘着腿歪着脑袋看我,一双大眼睛怎么看怎么无辜。可惜它不会说话,否则直接问它,会轻松许多。
在我面前动我的人,忒不给我面子,不整整它难泄我心头之恨。我摆摆手道:“你现下已经是阴阳师了,告诉你一个铁一样的原则,见到鬼怪必定不能手软。所以,这只寻往鬼……你懂的。”
小鬼立刻站起身子在他肩上跳了又跳,拼命摆手,就差给我跪下了。我将脸凑到它面前:“现在懂得求饶了?刚才啃昀骞的时候,不是挺猛的么。”
它可怜地眨巴着眼睛,默默地低了头。昀骞偏头看着自己的肩,难得地露出些许温柔神色:“横竖它没有恶意,不如放了吧。”
昀骞新近真是越来越心软了。我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肃然道:“喂,小鬼,以后不许这么无端端地咬人,否则我就要收你了。”
它弯起眼睛笑一笑,轻轻拍着掌,还在我鼻头上亲了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