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日便是月圆。大批鬼怪聚在长安,光明正大在街上走来走去。色鬼斜趴在地上偷看姑娘的裙底,饿鬼瞧着街边的包子摊留口水,蛇精扭着婀娜的身躯左摇右摆,蜈蚣精眯着眼睛阴险地瞧着行人。整个长安上空笼罩着一层厚实的黑云,凡人肉眼只以为那是积雨云,夹着油纸伞在街上行色匆匆。
按这个势头下去,十五那天,长安就该变成鬼市了。我长叹一口气,甚是忧心。
荣福客栈门口站着两个人,一黑一粉红,我一眼瞧见,头更疼了。赵昀骞啊赵昀骞,这样的非常时期你还敢出来乱晃,是在考验鬼怪们的忍耐力么?
他们二人神色疲惫,衣摆上有许多皱褶,不禁让人遐想。对话低低飘来:“世子昨日款待,瑾嫣非常感激。”
“你我之间无需客气。下回那江南师傅再来府上,我再约你入府尝一尝点心。”
语气与态度温柔细致,对比与我谈话时,判若两人。
旁边走来一个小丫头,撑着一把浅粉色的伞,来接苏瑾嫣。苏瑾嫣将琵琶给那丫鬟抱着,接过伞盈盈回眸,微笑如清晨沾了露水的丁香:“那瑾嫣先回望月楼了,一夜未归,怕黄妈妈担心。”
他微微颔首:“好,月圆之夜再见。”
她才和那丫鬟一起悠悠然离去。
踏雪站在我身边,压低声音道:“梓笙你学学人家吧,这才叫女子!”
说得像我彻头彻尾不是个母的似的。我狠狠瞪它一眼,忽略之。
赵昀骞整整衣袖要往前走。我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句“世子”,他回头,颇惊讶地瞧着我:“梓笙?你怎地会在此处?”
果然是有美人在侧,没看见我就算了,连脑子也不太灵活。我笑嘻嘻道:“世子,这可是大街,我出现在此处,没什么好惊奇的不是?”说着瞧向前方苏瑾嫣的娉婷背影,“世子与瑾嫣姑娘的关系不错。漫漫长夜将将过去,又有月圆之约。”
赵昀骞斜我一眼:“你勿要想太多。瑾嫣虽是望月楼的姑娘,但一直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我与她只是知己,并无其他关系。”
一口一个瑾嫣实在亲昵过人,句句都在袒护她的清白。不过,算不算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嘿嘿一笑:“世子你想得也不少。我只是见她抱着琵琶,觉得你们真真是好知己,怎么聊都不厌。”
苏瑾嫣淡粉色的身影向街尾飘去,在一群市井百姓中,如同谪世仙子。赵昀骞的目光跟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转角。我瞧着他的模样,假装随意道:“瑾嫣姑娘一看就不是庸脂俗粉,世子一定很中意她。”
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本世子一向只爱貌美如花的姑娘。”
我没听出端倪,搓搓下巴道:“那世子为何不帮她赎身?”
他微微一愣,脸皮一动不动:“你问得太多了。”
最近仗着自己和他有些熟络,说话总是不小心失了分寸。瞧他这副模样,大概是被我戳了痛处。我耸耸肩:“世子你可以当我没问过。”
然后他就真的忽略我,沉默着往前去了。
王府这两日在招家丁,管家在王爷夫人身边转来转去,十分忙碌。正厅里一字型排开好些普通装束的百姓,王爷夫人正一个一个查看,没空理我,只叮嘱我一句好好保护云湘郡主,便差了她的贴身侍女碧琉带我们去房间。
路过书语亭时我刻意多看了两眼,没有发现上次的桃红色身影。
碧琉一路走一路为我们介绍:昀骞世子住在东厢,云湘郡主住在西厢,王爷最近去了杭州,王府内一切事务由王爷夫人打理,下人们都在后院那里住……末了她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没事的话尽量别去东厢”,让我颇有些疑惑。
后院中有几个身穿淡黄色衣裙的姑娘围着一棵树。当中有一个妙龄少女,身穿明黄色,如一轮明月。碧琉低声道:“那位便是云湘郡主。你自己过去拜见吧,我去替你收拾房间。”
她说完立刻急急忙忙离去,神色也有些不对劲。我疑惑地走近,发现树上挂着一只纸鸢。一抹浅黄色的身影在枝桠上战战兢兢移动,正是浅玉。赵云湘站在树下,挑眉不耐烦地喊:“死丫头,你倒是快点啊!还有一点就够着了!”
浅玉声音都是抖的:“郡、郡主,我怕……”
赵云湘怒斥道:“你再不拿到那纸鸢,下来本郡主打断你的腿!快点!”
浅玉本来就害怕,被这么一催,手脚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一个打滑就从树上栽下来。我连忙运起轻功将她接住。她惊魂未定地站在地上,脸上已有泪痕:“谢、谢谢你,梓笙。”
我抬头瞧一眼纸鸢,纵身一跃,将它摘下来,递到赵云湘面前:“郡主,您的纸鸢。”
她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五官精致,柳眉朱唇,往外透出一股天真与稚气,有几分王爷夫人的影子。她比我矮了小半个头,挑着眉看我:“本郡主什么时候叫你去捡了?”话音未落便一巴掌挥过来。我吃了一惊,本能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她立刻大眼圆睁:“你居然敢挡?!”
我好歹算是半个王府客人,岂能说被打就被打。我放开她的手,退后半步:“梓笙是怕郡主这一掌,打坏了纸鸢,坏了郡主的兴致。”
“原来你就是梓笙。”她冷哼道,“娘居然信了你这个江湖术士,还将你请入王府。”
平生最不齿别人说我是个江湖术士,我一声不吭地站着。
她将视线投向浅玉:“还愣着做什么,把纸鸢拿过来啊!”
浅玉被她这么一喝,抖了一抖,连忙接过纸鸢,走回她身边。赵云湘伸指狠狠一戳浅玉的脑门:“死丫头,笨死了,拿个纸鸢都这么磨磨蹭蹭的。”浅玉万分委屈地站在原地,含着眼泪,不敢做声。
赵云湘看向我:“还有你,谁准你带个屁孩来见本郡主的。这个死丫鬟把纸鸢挂在树上,本郡主就是要她自己去拿。你下回再多管闲事,本郡主不会放过你!”
踏雪听了“屁孩”两个字,立刻目露凶光瞧过去。我不动声色地挡在它面前:“是,梓笙记住了。”
她这才换上一副宽宏大量的神情:“算了。浅玉,继续跑,本郡主要继续放纸鸢。”
浅玉低身福一福,乖顺地拿着纸鸢往前跑,赵云湘站在原地放线,一边放一边骂浅玉没用。我搓一搓下巴。原来有钱人家的纸鸢是这么放的,自己牵绳,让别人跑。
浅玉扬手举着个大纸鸢在草坪上跑来跑去。她跑得不够快,纸鸢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踉跄的模样十分狼狈。在她第三次摔倒在地时,赵云湘终于发火,远远地指着浅玉骂。
等风筝终于摇摇晃晃飞起来,浅玉的衣服已经脏得变了颜色。赵云湘牵着风筝线笑得欢愉,我上前扶起浅玉,她抽抽噎噎地道谢。原来她是赵云湘的贴身丫鬟,郡主一向刁蛮,她受的苦自然比别的丫鬟多一些。
我想起她方才二话不说就要甩人耳光的模样,冷笑一声。旁边的踏雪不爽地瞪着赵云湘,咬牙切齿地道:“小爷真想把她给切了。”然后獠牙蹭地发亮,“梓笙梓笙,不如今夜,小爷装鬼去吓她吧!”
踏雪这话说得自然,自称小爷的时候也十分的顺,将浅玉吓得目瞪口呆。我一巴掌将踏雪拍进怀里,呵呵地干笑道:“这孩子早熟~早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