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毛姆长篇作品精选(套装共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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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月亮与六便士(14)

回英国的途中,我大多在想斯特里克兰这个人。我试着捋一捋我必须告诉他妻子的事情。我这件事做得并不令人满意,我想她不会对我满意;就连我自己也不觉得满意。斯特里克兰让我十分困惑。我不能理解他的动机。当我问到最初是什么令他想成为一名画家的时候,他不能或是不愿意告诉我。我对此无法理解。我试着说服自己,这一切是因为在他迟钝的头脑里逐渐产生的一种模糊的逆反情绪,但是,他从未对自己单调的生活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这一毋庸置疑的事实又让我的解释站不住脚。如果他决心成为一名画家,只是因为自己难以忍受生活的无趣,并想要打破这些讨厌的束缚,那这件事就很好理解,且十分平常了;但我恰恰觉得他并不平常。最后,由于我是个浪漫的人,就想出了一种解释;虽然我承认这个解释有些牵强附会,但不管怎样只有它让我觉得满意。这个解释即:我问自己,在他的内心是不是存在着某种根深蒂固的创造的本能,因为生活的境遇而被暂时地掩盖,但它像活组织里的癌细胞一样疯长,直到最终完全占据了他,并迫使他难以抗拒地采取了行动。布谷鸟把蛋产在别的鸟的鸟巢里,当雏鸟孵化出来之后,它把其他的同奶兄弟推挤出鸟巢,并最终把庇护它的鸟巢破坏掉。

但奇怪的是,这样的创造本能竟然会抓住这样一位无趣的股票经纪人,导致他自己生活的毁灭,也许,还会给那些依靠他的人带来不幸;但相比之下,上帝的圣灵攫住人们的方式要更加奇特:无论强大或是富有的人,都被上帝充满警觉地穷追不舍,直到最后被征服,他们放弃了世间的欢乐和女人的爱情,取而代之的是修道院里痛苦的苦修。信仰的改变可以由不同的形态呈现,也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发生。有些人需要的是剧变,正如石头被狂怒的激流击成碎片;而有些人的变化则是逐步发展的,仿佛滴水穿石。斯特里克兰有着盲信者的直接和使徒的凶猛。

但我实事求是地认为,令他痴迷的激情能否有作品产生,还得拭目以待。当我问到他在伦敦一起上夜校的同学是怎么看他的画的时候,他咧嘴笑着说:

“他们觉得我是闹着玩的。”

“你来这里以后,有没有开始去画室?”

“去了。那个讨厌的家伙今天上午还来过——那个老师,你知道的;他看到我的画,扬了扬眉毛就走了。”

斯特里克兰轻声笑了笑。他似乎并不气馁。他并不在意同行对他的看法。

在我同他的交往中,也正是这一点最让我感到困惑不解。当人们说自己不在乎别人对他们的看法的时候,多半只是在自我欺骗。通常他们只是表明他们会坚持自己的选择,只不过因为坚信没有人会了解他们的异常行为;至多他们愿意违背大多数人的看法而行事,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有着亲近的人的支持。如果不合常规只不过是你特定的常规,那在世俗的眼光中做到不合常规也就不困难了。这还会让你变得极其狂妄自大。你会得意于自己的勇气,却又不用冒什么风险。但对于文明人而言,也许被人认可的愿望才是最为根深蒂固的本性。当一个不合常规的女人受到愤慨的讲究行为规矩者的唇枪舌弹的攻击时,没有谁会比她更加急切地去寻找体面的保护。有的人告诉我,他们丝毫不在乎同行对自己的看法,我对此并不相信。这是他们的无知的虚张声势。他们的意思只不过是,自己并不害怕别人责备他们的小过错,而他们甚至相信,这些小过错根本不会被人发现。

但面前这个人真的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所以传统习俗对他毫无作用。他就像一个全身涂了油的摔跤手,你根本抓不住他;这给了他一种自由,而这一自由成了无法无天。我记得我跟他说:

“听着,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行事,这个世界就没法继续下去了。”

“这么说真是愚蠢极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像我这样行事的。绝大部分人做普普通通的事就非常满意了。”

我想再讽刺他一句。

“你显然不相信这句格言:君之行事,每一个行为举止均可制定成为常规。”

“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但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嗯,这是康德说的。”

“我不管;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对于这样一个人,想要唤起他的良知是毫无效果的。这就像不用镜子就想要看到自己的影像一样。我把良知看作各自规则的卫士,社会逐步形成这些规则是为其自身的保存。它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警察,在心里监督我们,不让我们做出违犯良心之法的事情。它是潜伏在自我的中心要塞之内的间谍。人是如此渴望得到同行的认同,又是如此惧怕他们的谴责,于是就把敌人带进了自己的大门;它一直监视着每个人,警觉地留意其主人的兴趣,并打消任何尚未成型的、试图脱离群体的想法。它强迫人把社会的利益放在个人利益之上。它是把个人与整个社会联系在一起的强有力的纽带。人说服自己,相信某些利益大于个人利益,并成为其监工的奴隶。他把他请上上座。最后,正如弄臣逢迎放在他肩头的权杖一样,他也因为自己敏锐的良知而感到自豪。对于那些不认同良知的影响力的人,他觉得怎么严厉的话指责都并不够;因为现在作为社会的一员,他准确地认识到,他根本无能力与他自己作对。当我看到斯特里克兰真的对自己的行为必定会激起的指责无动于衷的时候,我只能惊恐地退缩了,就像远离一个不成人形的怪物。

那天晚上我同他道别时候,他最后对我说:

“告诉艾米,跟过来找我是没有用的。总之,我会换一个住处,她就找不到我了。”

“我自己的想法是,她摆脱你是件幸运的事。”我说。

“老兄,我只希望你能让她明白这一点。但女人都太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