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阿霞:关注月亮的女郎
我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中呼唤着阿霞,起初低声地,后来越来越大声;我一百次重复着说,我爱她,我发誓永远不同她分离;我愿意放弃世上的一切,为了再次听到她那轻柔的声音。
应该说阿霞是屠格涅夫塑造得最完美的一位女人,虽然她永远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黝黑的圆圆的面庞,以及带有孩子气的双颊和那对明亮的黑眼睛。我还是被深深感动了,透过岁月的重重帷幕目睹到她的音容笑貌。她正坐在一幢洒满阳光的古建筑窗口边绣花,温顺地垂下长长的睫毛,编织着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心事。偶尔她又携带明朗的歌声来到户外,在濒临悬崖的断墙残壁上奔跑,以一种类似于山羊的健美的身姿。你会觉得她笑的样子很怪,仿佛所笑的不是她听到的东西,而是跑进她脑子里的多种想法。她那半带粗野半带开心地眯缝着的明眸,证明了这性格中的隐秘。
我常常问自己,这部以《阿霞》命名的小说告诉了我们什么?流浪异域的青年贵族恩,在美丽的莱茵河畔邂逅了出游的俄罗斯少女阿霞,共同的乡愁乡恋使他们一见如故,进而在频繁的接触中相互倾慕。当他得知阿霞不幸的身世(她是某个贵族家庭的私生女),虚荣懦弱的本性使他在幸福面前迟疑不决。这大大伤害了阿霞敏感的心灵,她忍痛与幸福擦肩而过,并且完全从恩的视野里消失;而恩在悔悟之后四处寻找,终其一生也未能再见阿霞的影子。
我几乎是把它当作一篇有关幸福的寓言来阅读的。在茫茫人海里我们可能处于恒久的追寻,也随时可能与另一颗默契的心灵相知相许,在温存的对视中碰撞出零星的火花。要知道,它可能导致覆盖我们情感领空的烈焰,这正是其珍贵的缘由。如果不能把握住这令灵魂颤栗的瞬间,事过境迁,即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无法再度辉煌。爱情正是以这样苛刻的态度降临,然后离去;把永生的遗憾留给月光下置身于回忆与悔悟中的人们。
这一段内心的音乐是和一个类似于昙花一现的情节相伴随的。阿霞无法按捺情感的波澜,于是精心安排了约会的时间、地点,她裹着长长的披巾蜷缩在临窗的一张椅子里,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似的等待着,准备捧出一颗完整的心;而男主人公恩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表白,也有短促的欣慰,却又遇见了台风一般手足无措,下意识地以盲目的责怪来解脱自己。遭受了挫折的阿霞,以一种无法想像的力量一跃而起,闪电般迅速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命中注定的约会过于草率地中断了。恩在寻找失踪的阿霞的过程中,终于感受到姗姗来迟的爱情,他含着眼泪在风中、在荒野中呼喊着阿霞,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自己爱她。他准备第二天早晨去呼应阿霞的表白,他相信“明天将是幸福的”。实际上第二天迎接他的,却是人去楼空的场面,是一片无法重筑的情感的废墟。
很久以后,我仍然看见男主人公恩穿过浪漫的葡萄园,走遍小城的所有街道寻觅着阿霞的背影,以及他眼神里话语空间逐渐燃烧起来的日出般的光泽。他以一生中最嘹亮的嗓音呼唤着阿霞,就像能够把转身离去的机遇喊回来似的。然而,只有风听见了。
由于身世的缘故,阿霞的童年时代就忍耐着自卑与自尊的双重折磨,使之长久地笼罩在孤僻、多疑的阴影中,像一株带着点病态但仍倔强生长的植物。她所勇敢承受住了的压力,是平常人无法想像的;同样,“她无法忍受得了别的任何一个少女可以忍受的东西”譬如游移不定的爱情,因为这超过了她性格中弹性的限度。想起下落不明的阿霞,我就联想到脆弱的枯枝最终被积雪压断的情景,以及那轻微得几乎听不见、而实质上响彻一生的断裂声。
天真与纯洁,也构成阿霞的魅力。当她仅仅听到心上人在窗外的足音时,就脸红了,这至少证明了一位内向的少女心扉虚掩的程度。我仿佛身临其境地目睹到阿霞和恩在室内跳华尔兹舞的情景,她苍白而兴奋的脸上那双几乎闭着不动的眼睛和那迅速飘拂着的卷发,使人不难想像一杆美丽的旗帜招展于风中的陶醉,我真想替她祈祷:愿今天的风不要停止下来!我希望她获得应该获得的幸福,作为对其不幸的命运的补偿。
《阿霞》是围绕男女主人公初相识后的几次约会一步步来展开的,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在自己和对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构成跌宕起伏的情感的层次。当阿霞以其任性优美的风姿出现在恩的视野中,他全身感到一种被没有目标、渺渺茫茫的希望所引起的甜蜜的困倦,这正是幸福的萌芽状态。当恩知道阿霞准备表白爱情,他却是怀着毫不轻松的心情去赴这个约会的。他像害怕去完成一项困难的任务一样,害怕履行诺言,承担责任。正是这份怯弱和迟疑,使他未能挽留住幸福的拜访,幸福的敲门声从来不会连续响两下。所以说,不相信自己,比不相信任何人更加可怕,一个没有信心的人无法操纵倏忽无定的命运的走向。
这一切反衬出阿霞的高洁、美好,她对感情的渴求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她像在沙漠里梦见泉水般守望着爱情从地平线上出现;虽然虚构中的驼铃使一切复归沉寂,但她毕竟已表现过最完美的迎接的姿态了。少女的祈祷是白银般昂贵,并且剔除了杂质的祈祷,少女的情怀是高悬的月亮,在阴晴圆缺中反映出内心季节的更替。它不像太阳那样持续着炽烈,也避免了繁星的琐碎、虚幻;它温和地播洒着花瓣般的光芒,哪怕在自我折磨中憔损、破碎。我理解阿霞何以强忍着悲痛逃出恩的视野,并不完全是孤傲,而是因为幸福是易碎的,失落的幸福比打碎的花瓶更加难以恢复。阿霞以一种奔跑的姿态消失于帷幕的背后,就像她从来不曾出现一样。她追求过幻觉中的幸福,失真得就像从来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一样。
这个发生在美丽的莱茵河畔的故事使我下意识地想起普希金忧郁的诗句:爱人啊你别对我歌唱,格鲁吉亚的歌曲太凄凉,它使我想起别一种生活,它使我想起遥远的地方的阿霞是位不平凡的俄罗斯姑娘,她懂得透过现实水面关注到若即若离的月亮。阿霞的心甚至阿霞本身,就是一轮渴望完满、但在现实中又不得不接受挫伤的月光。我欣赏阿霞,并不是把她当作一个云里雾里的文学形象来看待的,我几乎相信:她确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野性的火焰使她身上每一个缺点都附带着一个优点,对比之下,优点变得格外显著。那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犷悍的美,她的脸使你一见之下不免惊异,接着便永远忘不了。
2.嘉尔曼
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也不知是由于审美意识的趋同、道德观念的制约抑或其他原因,人类把温柔视为对女性品质的最高要求,譬如偏爱以月亮、花朵、泉水之类作为其至洁至美的比喻或象征;仿佛为了达成一种互补,理想中的男性则是力量、智慧的化身,洋溢着烈日、岩石抑或火焰的阳刚之气。这,就是根据形貌、气韵所划分的两性世界的南极与北极。十九世纪中叶,法国小说家梅里美所塑造的嘉尔曼(旧译作卡门),则是对传统女性美的一种叛逆。她泼辣、狡黠、风骚而又凶残,挣扎于社会底层充满反抗精神,如同一团被异化了的、自始至终燃烧着的野性的火焰。她的形象并非希腊神话里头戴桂冠、冰清玉洁的森林女神所能比拟,顶多近似于手持盾牌、暗藏杀机的雅典娜,那位间接地摧毁过特洛伊的女战神。
嘉尔曼,这位流落于西班牙南部集镇的吉卜赛女郎,依靠算命、走私、诈骗为生,最后实质也成为杀人越货的女土匪。嘉尔曼,体现了那种神秘的街头文化,她一会儿手拿波浪鼓载歌载舞地出现在集市,一会儿随意地摆弄着那副用得很旧的纸牌,用一块磁石、几枚铜钱作为推测命运的法器。她具有女巫的气质;在一切虚伪、滑稽的事情面前,嘉尔曼无所顾虑地纵声大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达到极端的欢乐,会使一向沉浸于冷静理智的世界在我们晕眩的视野……在话语空间中变形,仿佛陷身于魔鬼的宫殿、幽灵的古堡而不能自拔。我们不能因之而自以为认识了嘉尔曼的全部,表面现象永远是肤浅的。当她临终前有所预感地拆开衣衫的贴边,取出里面的铅块,将之溶化后置于占卜的水钵中,我们才通过她愁容满面所吟唱的一支神秘歌谣,通过她面纱笼罩下肃穆凄清的表情,而审视到月蚀的态度、命运被扭曲的蒙昧的阴影。于是我们就不再忽略嘉尔曼深刻的一面,那是波希米亚女人的宁静,那是向毁灭的结局求和的苍白无力。所以说嘉尔曼摒弃野性是魔鬼与天使的结合体,她灵魂深处时刻发生、进行着一场潜在的战争,善与恶的搏斗、美与丑的冲突使她伤痕累累,只有束手就缚于死亡才能果敢地中断内心矛盾的持续。嘉尔曼注定是为悲剧而诞生的。她的毁灭使悲剧成为一种美。
在我粗陋的理解中,嘉尔曼的名字等于是自由的同义语,尤其倾向于心灵的自由。在爱情方面,她无法像定居于某一座村镇一样的属于某一个男人,尤其当这个男人表现出自私与专制的时候。就像一个严谨的社会都无法同化、征服典型吉卜赛式的生存方式,嘉尔曼的心也拒绝接受任何一位男人的控制,甚至这方面的企图都可能触怒她、使之愈加任性。她可以把一颗心寄存在所爱的男人的口袋里,这时候的嘉尔曼是百般温柔的。一旦爱情燃烧成一堆灰烬的时候,抑或发现对方的性格也存在阴影的时候,追求完美的嘉尔曼便会近乎冷酷地收回曾经慷慨支付的一切。没有谁能改变她的决心,她的心是一面纤尘不染的铜镜,所有的预言都将在其阴晴圆缺中兑现成事实。
死亡的力量可能比任何一次爱情更为恒久,它帮助嘉尔曼摆脱周围争逐着的男人们的身影而维持住灵魂的轻盈。在一场谩骂中,嘉尔曼用切雪茄烟的刀在对方脸上画了个鲜血淋漓的十字;作为烟厂警卫的唐·育才在押送过程中无法抗拒嘉尔曼的诱惑借故放跑了她,因此被关押起来。他失去了晋升的机会,却获得了一次爱情,知恩必报的嘉尔曼像许诺的那样投入了他的世界。这一切仅仅是开始,更为跌宕起伏的生涯在等待着唐·育才呢,既然他与嘉尔曼相识。
嘉尔曼短促的一生中或直接或间接地毁灭过许多男人,他们中没有谁能持续她爱情的温度,而她本身的光和热无时无刻不需要散发;她采取游戏的态度是因为蔑视他们,与他们相比她恐怕更热爱金钱或世俗的欢乐。从这方面来说,嘉尔曼又是苛刻、执拗的。我不准备评判这场惊心动魄的爱情的是非曲直,双方付出的却不见得比对方更多或更少。我只能说,这是一种极端的,类似于电闪雷鸣的爱情,是涉及遍地荆棘的困惑与痛楚,是两块陨石相撞所追求的粉身碎骨的结局。当爱情发展到极端,就成为无法言论的苦衷,只能凭助同样偏激的行动来解决或勾销这一切。
世俗风尘中的我们,无法理解、认同这玉石俱焚的现象,正如置身屋檐下而无法了解席卷原野的暴风雨强烈的程度。我们太冲动了,而非理性的爱情又显得过于疯狂,它使现实的疆界越来越疏远,到最后只能把我们当作故事和传统来看待。嘉尔曼就是这样一位传说中的女人,她超越死亡的力量也是绝无仅有的力量。
3.安娜·卡列尼娜:超越悲剧
那支她曾经用来照着阅读那本充满忧虑、欺诈、悲哀和罪恶之书的蜡烛,闪出空前未有的光辉,把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照个透亮,接着烛光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昏暗下去,终于永远熄灭了。
纵然红尘滚滚的人世间发生过千万种悲剧,死亡与毁灭,毫无疑问是悲剧的最高形式。尤其是美丽的事物一旦幻灭,瞬间的闪耀因周围黑暗沉寂的陪衬愈显辉煌,如同划破夜空、令人触目惊心的脱轨的流星;那惊鸿一瞥中积攒着毕生精力并且宣泄了无法承受的隐痛,不仅大大贬斥了习惯势力的平庸与陈旧,甚至对悲剧本身也是一种艰难的超越。所以说悲剧所蕴含的,是极端的美,而能够凭借自己的冲动超越悲剧的美,则类似于玉碎宫倾后的复活,换取的是完满如新的容颜。不知为什么,想起安娜·卡列尼娜这个名字,我脑海中总浮现出一双在飞闪的车厢缝隙时隐时现的惊恐的眼睛。她是被谁领到这里的,领到撒满沙石和煤炭的枕木之间,是冥冥之中神旨的召唤,抑或是托尔斯泰过于冷酷的安排?
那是一双曾经充满被压抑的过剩的生机、爆发过至情至爱的雷鸣电闪、最终被苦涩的泪水所日夜沉浸而濒临熄灭的眼睛;那是一颗冲破金丝鸟笼、对自由与天空过于奢望反而无枝可栖的羽毛未丰的心灵。爱情的力量是可怕的,尤其体现在安娜这样一位充满幻想、不满于凡俗的美好女性身上,既能创造一切,也能毁灭一切;一旦被封存的爱情酒精般燃烧起来,就排除其他而构成安娜生命不可动摇的法则,她会在类似自焚的狂欢中剖剥去一件件理性的外衣,毅然袒露内心里那个诗意盎然、超凡脱俗的世界。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呀,有鸟语花香,也潜伏着尚待发掘的巨大的矿藏,只需要一根火柴,就能使她全身心体会到天翻地覆的幸福。虽然在平淡的日子里,安娜几乎没有猜测过真正的幸福的滋味,她一直是生活在错觉中,在遇见风流倜傥的渥伦斯基之前。她是以醒来的姿态,以睫毛覆盖下痴迷的眼神,像顺从命运安排一样接纳着渥伦斯基所投递的花束,它们比钥匙更有效地开启了她长期封闭的心扉。
虽然最初,安娜也曾怀疑渥伦斯基只不过是生命中偶然闪现的幻象,是随处可以遇见的无数普通青年中的一个罢了。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再继续想他。她在陈旧的生活面前隐藏并坚持幸福的秘密,披着一件刺不穿的谎言的铠甲,而她在幸福面前则是诚实的,对幸福投奔是身不由己的,因为感到有一种不曾体验过的力量像新鲜血液般推动她,并且帮助她与往日的琐碎、麻木决裂。
安娜因为渥伦斯基爱情的衰退而痛苦,而寻求发泄,无形的魔鬼蚕食着硕果仅存的柔情蜜意,留下醒目的瞳孔和裂痕。
从这一天开始,安娜就是另一个安娜了,不再恪守沉稳、忧郁、待人接物亲切随和的贵妇人形象。她从严密刻板的服饰和道德规范中脱身而出,像在寒夜里拥抱一团火一样义无反顾地献身于渥伦斯基的爱情乌托邦。然而对于渥伦斯基来说,这种欲望的满足只是他所期望的幸福中的沧海一粟。应该说,他们对幸福的理解是有分歧的。
安娜对突如其来的爱情是顺从的,表现出女性的软弱与依赖性,因而幸福的延续越来越被猜忌、担忧所冲淡,这不妨碍她追求自由方面的坚决果断。渥伦斯基恐怕也察觉到,当他们触及未来这个敏感问题时,真正的安娜就藏起来了,真正的安娜其实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人物,她主动地为爱情抛弃了一切,包括家庭、名誉、稳定富足的社会地位,惟恐爱情以有所保留的态度对待她,那比剥夺她的生命和财富还要残酷。
这一切发展到最后,只能以安娜之死作为终结。我常常想,这种悲惨的结局究竟是谁造成的?是她自己吗?不,她自始至终追求的都是幸福,我同样不忍心以“爱情的牺牲品”来概括安娜的命运,我相信一个人为爱情付出的任何代价都是既昂贵又值得的。
其实,安娜之死并不能代表爱情的终结。安娜选择自杀的方式表面上是被迫的,实质上却是主动的,只有这样才能维护住尊严和心灵的完整。安娜如愿以偿了,当渥伦斯基疯子般冲进如同经历了浩劫般的车站,凝视着安娜悲惨凄凉的嘴唇和凝然不动而又惊心动魄的眼睛,他确实再次听见她对他发出过的可怕的警告:“你会后悔的!”渥伦斯基永远难忘安娜最后一次留给他的冷酷的复仇神气。这就是持续在死者与生者之间的爱情,如同刈割后的田野上空回荡的晚钟,悠远、冷静、苍凉而又无法更改。一场爱情的白日梦,留下的并不完全是虚无,还包括冥冥之中的悔悟、犹如沧桑接替般的爱恨交加。安娜生前的容颜明晰如初,仿佛第一次出现在人海茫茫的月台灯柱下,仿佛第一次出现在渥伦斯基的眼前,她为他选择了毁灭,就像把生命交还上帝一样毫无保留地为他付出一切,从此他离那段最幸福的日子越来越远。
对安娜形象的猜测有无数种。可以说每位读者心目中都有一个安娜。真正的安娜是什么模样谁也不知道,她甚至不等同于托尔斯泰原始的臆想。她仅仅生活在故事里,为故事而存在。
故事中的安娜正是以这种潜在的魅力使故事焕然生辉的。故事中的安娜正是通过性格与形貌的完美结合,使我们忽略了故事而记住她的。可以说,故事本身就是一副为了供奉安娜的肖像而特意打制的画框。她是惟一的主人公。虽然安娜服从故事的安排选择了毁灭,但这种美丽得近乎辉煌的毁灭塑造出最后的安娜,也是永远的安娜。所以说悲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能达成超越的没有意义的悲剧,和没有升华、混同于虚无的毁灭。安娜不死,我心目中的安娜容光焕发。
有一个细节令我难忘。安娜因为爱情的破碎而绝望,准备以死亡作为报复渥伦斯基的方式,她在残烛的微光中凝视着天花板上堆积的黑暗,“津津有味地想像着他将多么痛苦、悔恨和追忆对她的爱情,可是已来不及的情景。”她最后一次走到渥伦斯基的房间,举起红蜡烛照耀着他熟睡的面庞,持久地审视着,目光逐渐变得温柔,最后忍不住热泪滚滚。“笼罩着她整个心灵的迷雾突然消散了”。这是醒者对睡者的单恋,最终也导致了生者对死者的单恋,只不过安娜与渥伦斯基在两次灵魂的对峙中交换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