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当路德的思想在酝酿转变时,那场雷暴雨帮他完成了人生的转折一样,他的思想此时已经初步形成,而借着兜售赎罪券一事,他初露锋芒,掀开了宗教改革的序幕。但是他当时并没有充分意识到他的发现所具有的颠覆性的力量及其与罗马教会的教义和实践的尖锐冲突。因为忠诚于教廷的神学家和神职人员顽固地坚持兜售赎罪券这一违背信仰的丑恶行径的合法性,并总是拿教皇的权威来压制路德,逼他就范,所以,他不得不进一步深化和扩展自己的发现,彻底反思中世纪的一整套教义和信仰实践,将对兜售赎罪券这一件事情的质疑发展到直接质疑教皇,乃至大公会议的权威地位和正确性,只承认《圣经》是权威,由此走上了与罗马教会决裂之路。
1517年,教皇列奥十世(Leo XI)要修建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然而他的教廷财力亏空,根本拿不出钱来进行这一规模浩大的工程,于是他出售神职,将美因茨大主教的位置卖给霍亨索伦家族的阿尔伯特(Albert)。这个年轻人尚未达到拥有教区的年龄,但是已经通过买卖拥有了马格德堡大主教和哈尔伯施塔特主教两个职位,不过,他还不知足,又想做美因茨的大主教。但是他也没有钱,于是,向德意志的新贵富格尔家族的银行借贷。作为补偿,教皇准许阿尔伯特在其领地内出售赎罪券,所得收益一半供他还贷,另一半归教皇所有。三方各取所需,这在当时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阿尔伯特此次委任对出售赎罪券非常在行的台彻尔(Johann Tetzel)兜售赎罪券。这位特使利用人们对已故亲人的思念和感恩之情大肆宣扬炼狱之苦:“听听你们去世的亲人的声音,他们在呼唤着你们,喊叫着说:‘可怜我们吧!可怜我们吧!’你们只要花一丁点钱,就能救我们脱离这个可怕的苦刑。”并且还激起他们的道德感和责任感:“我们怀你们,生你们,养你们,把你们带大,又把财富留给你们,现在你们却忍心不肯花少量的钱来拯救我们。你们要让我们躺在火焰中?你们要使我们延迟得到应许的荣耀吗?”在说完这些极煽情之能事的话语之后,他就开始伸手要钱:“只要买赎罪券人的钱币落入铜筒‘叮当’一响,他的已死家属的灵魂就会马上从炼狱飞升上天堂。”
事实上,发放赎罪券并没有推广到路德所在的维滕堡,因为萨克森选侯“智者”腓特烈禁止在他的领地内兜售赎罪券,他正准备在万圣节时开放圣徒遗物馆,赚取大量金钱。尽管如此,路德的教会的信徒只要走出不远,就可以买到赎罪券,这令他非常愤怒。实际上,早在台彻尔兜售赎罪券之前,选侯本人就向其臣民兜售圣徒遗物,以收取金钱作为王国的收入,支持教育和公共事业。尽管路德所在的大学受到了选侯的资助,他本人获得的博士学位也多亏他出资,但是他仍然在公开场合批评选侯的这种做法。这次兜售赎罪券活动声势尤其浩大,影响深远,台彻尔巧舌如簧的言论甚至使一些信徒认为购买了赎罪券之后他们就不需要担心他们与上帝的关系了。这种通过金钱与上帝沟通和和解的方法令路德忍无可忍,作为虔诚的信徒、教会的牧师和博士,他担心这会败坏信徒的属灵生活,有碍教会的健康发展,于是写下了拉开宗教改革序幕的《有关赎罪券效能的辩论》。因为它有九十五条,所以人们习惯上称它为《九十五条论纲》。对台彻尔对赎罪券的功效极尽吹嘘之能事的做法,路德提出了批评:“那些说钱币一叮当落入钱筒灵魂就超脱炼狱的人是在传人的捏造。”他说赎罪券不是最大的恩典,而是最大的牟利工具,并警告那些购买者:“那些因持有赎罪券而自信得救的人将和他们的师傅永远一同被定罪。”
路德最初用拉丁文撰写了这篇短文,据说他亲自将它张贴到维滕堡大教堂的北门上。按当时的习俗,在教堂北门上贴上文章,就表示张贴者要寻求公开辩论,以便澄清和阐释真理。因此,读者应该是很少的,仅仅局限于少数的知识分子。但是令路德始料不及的是,人文主义者迅速将该论纲译成德文,大量印刷并四处散发,不到两周,整个德意志都争先恐后地阅读这篇论战性檄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整个西欧都知道了它。
德意志在政治上四分五裂,处于分封割据状态,由众多大小不一的公国(公爵和侯爵的领地)、主教区、伯爵和男爵的领地、骑士领地以及自由城市组成,譬如路德的父母所处的曼斯菲尔德伯爵领地就非常小,以人们用一天时间就可以绕着该领地走一圈而闻名。政治上的分裂和经济上发展的不平衡导致了德意志国力衰微,无法用一个声音说话,而教皇正好利用这点来瓦解德意志诸侯,各个击破,使他们无力反抗,逆来顺受。德意志饱受教皇压榨,每年被罗马教会搜刮走的钱财不计其数,因而获得了“教皇的奶牛”的绰号。对于这次声势浩大的兜售赎罪券的活动,有识之士深表怀疑,认为是罗马吸血鬼打着宗教实施敲诈勒索。路德的檄文道出了德意志各阶层的心声,宣泄了他们长期压抑的不满情绪,响应者云集,因而不但兜售活动大受打击,而且虔诚的宗教信徒与腐败的罗马教廷、德意志民族与教皇的矛盾也由此激化,一发而不可收拾,遂导致了后来的轰轰烈烈的宗教改革运动以及罗马教廷针对此而发动的反宗教改革运动。
后来的宗教改革摧毁了作为赎罪券之理论基础的圣礼制度,只承认洗礼和圣餐是圣礼,否定善工得救,而强调因信称义和上帝的恩典,否定教皇的权威,而只承认《圣经》的权威。但是在论纲中,路德尽管批判了兜售赎罪券的丑行,然而并没有否定教皇的赎罪券本身,还承认它的效力,宣称教皇的赦免不可藐视,地方的主教和神父必须礼恭必敬地接纳教皇赎罪券的代理人,并且教皇有权威胁那些图谋破坏赎罪券交易之人。他只是反对滥用它,夸大赎罪券的功效,尤其是在救赎赦罪的事情上,认为靠赎罪券得救是无用的,它在这方面的功效微不足道。他也承认悔改的作用,认为基督徒只购买赎罪券不能获得救赎,还需要痛悔,只要真悔改才可以脱离惩罚和罪债。他承认教皇有权发售赎罪券,还为教皇在赎罪券一事上辩护,说,尽管台彻尔之流兜售赎罪券行径卑劣,祸害百姓,但是教皇的旨意是美好的,他并不贪图信徒的财物,而是希望他们藉此虔诚祈祷,如果按照教皇的意旨和精神宣讲赎罪券的功效,那么这些丑行就会避免;教皇是仁慈善良的,如果他知道宣讲赎罪券之人的榨取,他会同情那些被骗购买赎罪券的穷人,要把钱赐给他们,宁愿将圣彼得教堂拍卖掉或烧掉,并且他还盼望教皇主持公道,威胁那些以赎罪券为口实图谋破坏神圣之爱和真理的人。路德的上述观点与罗马教会的正直之士的主张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一些教会人士认为它并没有什么叛逆之举。
但是路德在陈述上述观点时确实又夹杂着自己的一些偏离了教会的教义、传统和律例的主张,它们是一个新时代的宣言,促成了他与罗马教会的最终决裂。路德指出,一切都取决于上帝的恩典。上帝是仁慈有恩惠的,所以即使一切基督徒,无论是已死的,还是活着的,没有赎罪券也完全可以脱离惩罚和罪债,分享基督和教会的一切恩惠。灵魂超脱炼狱是上帝的权柄,教会只能代求。教皇的赎罪券不是上帝使人与自己和好的无价恩赐,它与上帝的恩典和人对十字架的虔诚相比微不足道,甚至连最小的罪债也不能除去。如果人们宁愿花钱去买赎罪券而不去帮助有需要的人,那么,他们只会引起上帝的忿怒,并且人们容易因赎罪券而丧失对上帝的敬畏之心。他还模仿有学问的信徒的口气对兜售教皇颁发的赎罪券的活动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指出其自相矛盾之处。
对于神职人员,路德承认他们可以代表上帝,但是赦免人的罪债的权柄在于上帝,他们只是宣布而已。教皇具有的恩惠只是福音、德行和医病的恩赐,他没有钥匙权,除了免除凭他的权柄或凭宗教法所强加于人的惩罚之外,并没有权力免除炼狱里的灵魂应当在今生受的惩罚,赦免任何罪债,而只能用代求来免除炼狱中的灵魂的罪,只能宣布和肯定罪债已经得到上帝的赦免。在这一点上,教皇并不比一般的神职人员更有能力,他的赎罪券无法使人得救,免除地狱之苦。因此,宣称赎罪券贩子所竖起的饰有教皇徽号的十字架与基督的十字架具有同等的效力是渎神的。反对赎罪券贩子的胡乱宣讲的人是有福的,如果平信徒对赎罪券提出诘问和抨击,那么,不能用教皇权来压服,而要用理智解答,否则,教会和教皇必然会遭耻笑。对于教皇颁发赎罪券所凭借的教会的宝藏,路德也提出了质疑:首先,它的根据悬而未决,基督徒并没有充分商讨过它,也没有普遍理解它;其次,它既不是世上的宝藏,因为它要求人出钱,也不是基督的功德,因为如果是,那么它没有教皇相助也能使人内心增加恩典,将肉体交给十字架和死亡;最后,圣徒与一般人一样没有能力留下任何功德,而基督有功德,但是他的功德白白地给人,不会收取金钱。事实上,教会的真宝藏乃是彰显上帝的荣耀和恩典的神圣福音,而它与赎罪券没有任何关系。
上述现象表明,路德尽管有了新发现和他所说的“我们的神学”,但是他还没有依据他的这一发现和理论全面审视基督教现有的理论以及日常的信仰生活和实践,使二者建立起有机的联系,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一发现与传统的信仰实践和理论之间的根本对立和不可调和性,而只是就事论事,更多的是作为一个虔诚的牧师和教会的博士从信众的信仰生活的角度来思考问题,防止纯正虔诚的信仰被污染。这也使得路德没有觉察到他与当时的神职人员乃至罗马教廷和教皇有着根本的对立和矛盾,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试图振臂一呼,与教廷决裂,开宗立派。事实上,直到晚年,他还抱怨,教廷的有见识的权威人士没有及时制止台彻尔的丑行和对他的攻击,以至于最后出现巨大的混乱和分裂。与其他改教家不同,分裂对他来说实属无奈之举,他仍然坚持教会的统一。
但是出乎路德意料的是,他的论敌肆意批驳他的观点,并不将论争停留在赎罪券本身,而是将问题引到发售赎罪券的根据和权威,即教皇的权柄上,总是用教皇的权威来攻击他,压制他,用教皇做挡箭牌来护卫罗马教会的种种离经背道之举,由此激发在坚持真道上毫不屈服的路德依据他的发现彻底深入思考信仰的权威问题以及与之相连的圣职观、教会观和圣礼观,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他们的差异不可调和,不否定教皇的权威、不与罗马教会决裂就不能够捍卫真道和福音,那么另起炉灶就成了他的迫不得已的选择。事实上,在论纲发表半年之后,经过与外界的思想碰撞和海德堡论辩,路德在解释他的论纲时思想就变得更明确,从更广泛的神学和教会的角度思考赎罪券,熟练地运用他的神学来解释他对于赎罪券、信仰的权威等问题的看法,反对包括赎罪券在内的任何善工具有救赎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