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与写,是一个人文字生涯的两端。大凡与文字打交道的人,都不乏一些读与写的经验。不过有的经验颇有借鉴之义,比如孙犁谈读写就很有意味。孙犁在《与友人论学习古文》中说:“我从来也不敢轻视像《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这样的选本,像这样的选家,这样的选本,造福于后人的,实在太大了。”为人所公认的优良选本,就是首选的读物。再由选本涉猎开去,就可串起许多来。就读而言,也许仍得强调对书本的热爱。孙犁在《爱书续谈》中讲到自己很早就养成了一种俭朴的生活习惯,但就是爱书,并肯为书而花钱。“我应该感谢书籍,它对我有很大的救助力量。它使我在青春期,没有陷入苦恼的深渊,一沉不起,对现实生活,没有失去信心。它时常给我以憧憬,以希望,以启示。”读书有方法,但高于方法的,就是读书的动力。前人的读书经验中,最为重要的还是勤读苦读。虽也可算作一种读书法,但更重要的是其中的动力支撑。孙犁在《谈读书》中说:“文学非同科学,有时是可以无师自通的,只要个人努力。”这个人努力,就是要将书本与生活结合起来。人生,有一个人生观,表明对生活的态度。而孙犁在《读作品三》中说:“人生观是作品的灵魂。人生观的不同,形成了文学作品不同的思想境界。”成长的年轮,也便意味着人生观的形成。阅读,就要于人生有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书本往往被比作精神的食粮。
由读到写,有一种迁移的能力,但却不是简单的对应关系。孙犁在《谈修辞》中说:“修辞学只是一种学问,不能直接运用到写作上。”至于原因,“语言来自生活,文字来自书本。书读多了,群众语言听的熟了,自然就会写文章。脑子里老是记着修辞学上的许多格式,那是只有吃苦,写不成文章的”。且修辞之义,在孙犁看来,就是古语所说的修辞立其诚。“把修辞和诚意联系起来,我觉得这是古人深思熟虑,得出来的独到见解。”“修辞的目的,是为了立诚;立诚然后辞修。这是语言文字的辩证法。”孙犁的说法,可谓经验之谈。在写作中,并未曾预先想到用什么修辞。至于下笔为文,仍会用到一些修辞,大多是不期然而然的。当然此种自如的运用,多半还是阅读所得,只是不那么明显而已。不必在头脑中预先记着修辞,为的是可使语言表达自然一些,少一些雕琢,更能表现真情实感。讲修辞,得运用辩证思维。字句的安排当然要稳妥,但更重要的则是修辞立诚。字句修辞以及文章技法,最初自是从写作实践中来,但通过讲解归纳之后,就成了一种学问。显然,这其中有不少是读解出来的方法,却不会现成地转化为写作的方法。阅读与写作,各自都有一种积累,既有写出来的,也有读出来的。写有写法,读也有读法,二者虽有交叉,却不能完全等同在一起。
众所周知,孙犁的写作是从通讯起步的,但所写的不止于报道,而是不断地提炼或发现。孙犁在《关于文艺作品的“生活”问题》中这样说:“我要写一点别人还没写过的生活,这样才能丰富我们的现实。”而在《关于诗》中则说:“没有了自己的东西,于是大家就说差不多的话,讲一种大体相同的道理,写类似的事件,相貌和性格分别不出来的人物。”表述上一正一反,但说的是一样的道理。写作,就意味着对生活的发现,这样才能丰富现实。当然,这也与个人经历有关。孙犁在《写作漫谈》中说:“因为抗战以后,我的生活才开始丰富,我的认识、我的思想和感情才开始提高,才有了写东西的一点本钱,作品才能得到发展。”抗战丰富了生活,而写作也就取材于此。他生活于时代的烽火硝烟中,写就了一批优秀的作品。孙犁认为“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起点,不要轻易抛弃自己基本的东西”。换言之,就是应有一个基地,才会有所发现,而没有属于自己的发现,就只有拾人牙慧。写作中唯有新意,才能摆脱立意上的雷同。这新意既是对生活的,同时也是对自我的发现。因而对生活的观感与对自我的留心应当同步进行,否则对于生活的注意很可能浮光掠影,心灵的感应也难以呈现出来。就日常生活而言,许多时候有可能大同小异。这就不仅要看到同的一面,更要看到异的一面。这异的一面,或许不无一点独到的发现。
对于现实主义的写法,孙犁甚为执著。“我们提倡现实主义,最大一个好处,是能使我们的作家,着眼于生活,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观察思考、表现自己周围的人和事,避免闭门造车,胡编乱造。”而在《关于短篇小说》中认为:“从概念出发,概念是空的,因此它也是无止境的。”议论之空洞,是写作的一大弊端,掉笔为文,尽是大话套话之类。孙犁在《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中说:“散文中的议论,也是自然事物演变的结果,在很多情况下,并非散文作者主观的前提。”并说:“抒情亦如此,无情而强抒,与无病呻吟等。”不管议论还是抒情,都要有生活基础。就表达上说,是还得与记叙结合。孙犁在《读一篇散文》中说:“历代大作家的文集,除去韵文,就都是散文。现在只承认一种所谓抒情散文,其余都被看做杂文,不被重视,哪里有那么多情抒呢?于是无情而强抒,散文又一变为长篇抒情诗。”抒情散文为人诟病,在于只张扬了抒情一种质素,因而显得文风做作。不过,这不等于说行文中可以不要感情。孙犁在《勤学苦练》中说:“写一篇短东西,要情绪饱满,一气呵成,不勉强,不做作,富于想象但不是故弄玄虚。玄虚和造作,在艺术作品里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常常是破坏艺术效果的。”这里所说的,显然是一种极为畅适的写作状态。所谓笔底常带情感,就应当是一种很自然的流露。“其实,写作本身,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最有效的消遣。我常常在感到寂寞、痛苦、空虚的时刻进行创作。”如同阅读中有一种救助的力量,这里所说的当然不止于消遣,而是成了生命意识中自觉的追求。